《月明花满枝》一斤染

5、第四章

　　“王爷？”
　　“去，把府里头所有的宋国人都给我叫到前院去！”
　　刚毅的面孔上罩着一层厚厚的严霜，完颜宗敬前一脚踏进门里，老管家夹谷随即便跟了进来，然而还不等夹谷像往常那样问安，头也不回的，完颜宗敬张口就是这么一句。
　　王爷昨夜一夜未归，而今天甫一进门，突然就又下这么一道命令，这算是个什么说法？再说现在天都还没大亮呢！
　　夹谷的心中不禁疑惑，但王爷的脸色摆在那里，他可不敢捋虎须！再说王爷的命令从来都跟军令似地，军令如山，他能违抗吗？当然只能赶紧下去，把王爷的口令传达到各房各院。
　　于是就这么不一会儿，整个王府里所有的宋国人，便乌压压的跪了一院子。从府里头稍微高等一点的侑酒待客的倡伎优伶，到中等的房里头铺床叠被端茶递水的丫鬟小厮，再到低等的火灶间的烧火丫头，马厩里的马夫，全都聚在了一起。
　　只是这么百来号人跪在一起，却是连一星点儿的声音都没有，莫说是声音了，真的就是连大气，也都不敢出一口，全都把头压的低到尘埃里去了。
　　——从前金国人没打过去的时候，在宋人的眼里，金人就是洪水猛兽，是三头六臂的吃人怪物，而现在呢，虽然知道了金国人也比不过就是和他们一样的有手有脚的普通人而已，但经历了那些鲜血，那些劫掠，那些杀戮，而且这其中，甚而还有他们的父兄，妻子，儿女，朋友，凡此种种之后，又有谁，还能不对金人心怀惧意呢？又有谁，还能不对金人唯恐避之不及呢？
　　自然是巴不得别牵扯到自己最好！
　　而换过身上的皮甲之后由着夹谷带到前院里来的完颜宗敬，入眼的自也就是这一番万马齐喑死气沉沉的景象。
　　马鞭仍然抓在手里，是以一当这么多黑压压的脑袋全都撞进眼帘，完颜宗敬忍不住的就又想抽人了——他从来都不知道，他府里的宋国人，居然有这么多！也不知这么多的人里头，有没有他昨晚看到的那个？！
　　一面无意识的摩挲着手里的鞭子，完颜宗敬一边踏着沉稳的步伐顺着台阶走下去，走到第一排，“把头抬起来！”
　　一听到这句话，第一排跪着的人赶忙抖抖索索的把脸扬起来，有的带着待宰的羔羊的一般的温驯而认命的神气，有的看起来就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有的则花容失色面色如土，也有的…
　　大概是对自己的美貌太过于自信，而又太想要攀上高枝，对荣华富贵的渴求已经冲昏了这名女子的头脑，纵然这荣华富贵，是金国人给的。因此当完颜宗敬走到第一排的第七个的时候，那个跪着的女子非但没有任何害怕的表示，甚至还顺着完颜宗敬用鞭子挑起她下颚的姿势，斜挑着眼角风情万种的冲着完颜宗敬微笑了一下，勾引的意味不言而喻。
　　脸上依旧阴测测的，没有任何表情，但一看见那个柔媚甜腻的笑容，完颜宗敬手里的鞭子却早已有意识般的飞了出去。于是上一刻还在冲着他狐媚的浅笑着的面若芙蓉的女子，下一刻却就已经狼狈而凄惨的不断在土地上翻滚，并且嘴巴里还控制不住的发出各种凄厉而又痛苦的哀嚎，像是地狱深处被下了油锅的厉鬼一样，听的人胆战心惊，遍体生寒。
　　她的脸，被一鞭子抽花了。
　　而也就是在这样压抑而恐怖的氛围里，余下的人不由得便越加的诚惶诚恐，也越加的战战兢兢，战战兢兢到，有的人，甚至当场尿湿了裤子。
　　“把她给我丢到帐子里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一边踱着步子往下一个人走过去，完颜宗敬一边淡淡的朝着一旁伺候着的夹谷吩咐道。
　　完颜宗敬嘴里所谓的帐子，在这里也就是军营里面军—妓的住所，任何女人只要一进到那里，便是再无出头之日了。
　　“是。”然而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夹谷嘴里恭敬地回答着，然后只用做一个手势，一旁便并排走来两个铁塔一样强壮的侍卫，张着利爪的猛禽似地一左一右的钳住还在不断的哀嚎翻滚着的那个女人，把她拖了出去。
　　有了这么一个小插曲，再也不敢有任何妄想了，也再也不敢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了，所有进入完颜宗敬实现的人的表情，不管是蜡黄的还是惨白的，不管是秀气的还是丑陋的，也不管是干净的还是肮脏的，都出奇的一致，那就是怕，或者恨。掩饰得很好的恨，或者掩饰不住的恨。
　　不过这些对完颜宗敬来说，根本就无所谓。他们恨他又如何，这些懦弱的宋国人，根本不敢拿他怎么样！此时此刻，找出昨夜的那个人，是盘踞在他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但就像他事先预感到的那样，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又或者，这个人藏得太好，以至于他根本就找不出来！
　　这个胆大包天又诡计多端的宋国人！
　　走到倒数第二排的时候，眼前就只剩下了蓬头垢面歪眉斜眼的烧火丫头和浑身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动物腥臊气味的贱役们，可那样光洁如玉的脸庞，还有那样细腻温润的触感，绝对不可能出自这群人身上！于是放眼这些跪在自己脚下的奴隶，再不自觉的抚弄一下手里握着的乌沉沉的鞭子，完颜宗敬停下脚步半转过头去，用着金国的语言冲着身后的夹谷下令道，“这些宋国人，每人二十鞭子。”
　　“是，王爷。”眼前这个阵仗，夹谷也看清楚了，一定是有哪个吃了豹子胆的宋国人忤逆了王爷，所以王爷才这么怒火熊熊的将所有的宋国人都召集起来想要把那个人揪出来，也就是因为没把那个人找出来的关系，所以现在，王爷迁怒了。
　　不过对这些可怜又可恶的宋国人，他可没有半点恻隐之心，这些卑贱的宋国人竟敢触怒他们尊贵的王爷，受这点小小的惩罚不是也应该的吗？
　　于是也就因着完颜宗敬这短短的一句话，很快的，院子中间便被架上了一条用来受刑的条凳，而后第一排的第一个女人，被两个金国的侍卫给拖了上去，纵然那个女子此刻，已然吓得昏死过去。
　　而完颜宗敬呢，此刻则是退回到了院子的廊檐下面，整好以暇的坐在了夹谷刚刚命人摆出来的太师椅上。他在等，也在看，他就不相信，就这么一个小小的院子，那人能飞上天去！
　　耐心，他从来都是有的。要知道小时候为了能捕获那头令他心动不已的梅花鹿，他可是动也不动的趴在雪洞里，不吃不喝的整整挨了两天两夜！
　　就这样，接下来的时间里，整个前院，甚至偌大的一个王府，除了呼啸的鞭子抽到人身体上所发出的那种清脆而又尖锐的、令人头皮都要炸开的声音，也就只剩下了节奏紊乱的、呼哧呼哧的呼吸声。
　　头三鞭下去，那个女人还在惨叫，然而等到第四鞭的时候，受刑的人已经是连惨叫的力气也都没有了，只剩下了鬼一样煞白的、扭曲的脸孔，还有绽开的伤口、纷飞的血肉，还有那弥散在空气中的，浓重的血腥气。
　　渐渐的，像是有一种感应，又像是一种诡异的魔法，那抽在女人身上的每一鞭，便不仅仅只是抽在女人一个人的身上，而是同时抽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身上，甚至心上，于是每一次抽下去，都有人紧紧地闭上眼睛，心神俱裂魂飞魄散，每一次抽下去，都有人控制不住的晕厥，向着地上软软的栽下去，每一次抽下去，也都有人神经质的跟着发出恐怖而凄惨的尖叫，如同濒死的鸟兽。
　　所有的人，几乎都已经吓得懵了。
　　“王爷，她没气了。”
　　二十鞭终于尘埃落定，因此在这短暂的间歇里，紧接着的便是一种突兀的死一般的寂静，然而哪怕就是这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寂静，所有跪着的羔羊们，也都还是不约而同的就松了一口气。但却根本就不容他们喘息，见躺在条凳上的女人已经不动了，左边的那个侍卫伸出两指往女人的鼻翼下草草的一探之后，随即便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向廊檐下端坐着的完颜宗敬汇报到。
　　“扔出去。”
　　“是。”
　　那个侍卫陈述那名女子死亡的事实时所用的那种语气，不像是在说死了一条人命，倒像是在说自己除了一棵草，又或者杀了一只鸡那么轻松简单，而完颜宗敬的音调比之那个侍卫，则还要随便，还要可恶，说把人扔出去的时候，根本就是不屑到像是在说扔脏抹布似的口吻。
　　一霎那间，整个院子跪着的人们情绪集体崩溃，有哭天抢地大声怨咒的，有抱头痛哭生离死别的，亦有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不顾一切的插烛似也的嘭嘭嘭磕头，以祈求最后一丝生机的…
　　而与这幅悲凉刻骨可怜可笑的浮生众相相对照，高高的端坐于上首的完颜宗敬，却始终都是神色冷冷，始终都是面无表情，他始终都只是安安稳稳地坐着，无动于衷的俯瞰着眼前的一切，伤心，绝望，咒骂，哀求，恐怖，希冀…
　　“王，王爷，小人有事禀告！”而也就是在这样一副极端混乱而又极端凄惨的场景里，一个战栗却又尖细的声音，却是在一干人的中心蓦然的响起，盖过了一切声响。
　　那是一个长的毫不起眼的男人，也是一个虽然脸色比窗户纸还要煞白却依旧还在强撑着的、眯缝着的眼睛里还依旧跳动着生之火苗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