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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三、(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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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在晚宴时,耶利米表明了离开的意愿。
“我当然尊重您的决定,对于您五年来的付出,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们的谢意。”亚伯兰公爵不无遗憾地说,“尽管我非常希望您能留下来随我出征。噢,您应该还不知道吧,明年可能又要开战了。”
随耶利米出席的伯提沙撒将餐刀撞在了盘子边沿,他低下头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
一向不拘小节的公爵并未留意,接着说道:“今天我收到了基路伯大人从以琳写来的亲笔信,内战随时可能爆发,教廷呼召我们随时做好出征的准备。”
“内战,那么敌人是谁?”耶利米皱起了眉头,“战火刚刚平息不到二十年,教廷又要发动战争?”
“为了维护信仰的纯洁,强力是必须的。”公爵坚决地说,“大陆的东部,就是蒲阿蒂埃、梵契利、卡格利阿瑞这些地方,异端正在兴起。东部的主教们公开反对教皇陛下的赦令,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维护教会的统一。”
“是这样吗,那么谁又得到了这样的权利,可以论断自己的弟兄为异端?”耶利米注视着公爵,毫不退让,“即使一切思想都是有罪的,也没有人间的法庭有权审判。以琳究竟是为了真理,还是为了专权而战?”
“我真是诧异,您这样的圣徒竟会有这样的看法!”公爵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教廷的权柄是神圣的,亚多尼洗德教皇陛下是上主在尘世的代言。无论敌人是异族或同胞,接受呼召是我们的使命,信仰不可避免要付上代价!”
耶利米几乎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不对,教会不是神圣的,教宗也只是会犯罪的凡人。没有人能得到使人流血的权柄,只是罪恶常常假借真理之名。”
“我和您所想的相差太多了。”公爵转向伯提沙撒,“我想听听您的看法,您也认同您的兄长吗?”
“如果就此事而言,我认为内战是完全无益的。因为信仰和爱情一样,永远无法被强迫。”伯提沙撒从容地回答道,“一旦选择的自由被剥夺,信仰的本质也就被消解。因此为信仰所流的血,仅仅对殉道者才有意义。”
“然而堕落是不被允许的!”公爵抬起右手在空中挥舞,“人必要吃自己所结的果子,为此我们才在地上兴起刀兵!”
“但信仰的前提岂不就在于,堕落的自由永不会被剥夺?”伯提沙撒的声音低沉下来,“人并非生而圣洁,人只是生而无知。所谓善,必然是知晓了堕落的快感,却依然甘愿持守圣洁。”
耶利米有些吃惊地看看伯提沙撒,而血族露出了一个微笑,又对公爵说道:“我还要强调,我之所以认同,并不是因我爱着耶利米的缘故。”
公爵不以为意,但耶利米愣了一下,才开口说:“公爵先生,您有您所要坚持的,对此我与舍弟无意冒犯。但是,以诺和以撒已经成年了,我请求您尊重他们的决定,请不要强迫他们随您出征。”
“我,我当然会让他们自己做出选择。”公爵犹豫了一下,看着自己在旁聆听始终一言不发的两个儿子,“你们已经不是孩子了,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我们完全明白,父亲。”较为年幼的以撒立刻说,“但是在得到更准确的消息之前,我们怎么能确定东部教区的要求是异端邪说呢?而且我认为无论以任何理由发动战争都已使自身站在了不义的立场……”
“以撒!不要轻易下定论!”长子以诺止住了弟弟,转而恭敬地对父亲说,“现在讨论这个是不是太早了呢,父亲?战争并不见得会爆发,至少在五旬节庆典结束之前,教廷一定会维持以琳的稳定。相比之下,老师马上就要离开了,这才是更重要的事吧?”
公爵因为儿子们的话语而有些讶异,不过依然很快反应过来,点了点头说道:“是啊,为着遥远且含糊的事态争论不休,却忽略了近在眼前的离别,实在是我的疏忽。你们两个,要将多年来老师辛苦的教导铭记在心。”
“这是一定的,父亲。”以诺一边说,一边和弟弟一起从坐席上起身走到耶利米旁边。“老师,这实在太突然了。”以撒拉着耶利米的手说,“我们会想念您的。”
耶利米抬头看着两位日渐成熟的贵族青年,几乎是慈爱地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导你们了,但愿那最紧要的你们常常记得。”
以诺俯下身,回应他的老师说:“我们的手若有行善的力量,必不吝惜。如此父神就与我们同在,直到世界的末了。”
“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两位青年依次弯下腰,耶利米轻轻吻了吻他们的脸颊,“盼望还能与你们相见。”
以琳是坐落在旷野中的城市。
“我依然能隐约记起,数千年前我还是人类的时候,曾和母亲还有族人们流浪行经此地。那时候这地全然荒凉,只有十二股水泉,七十棵棕树,我们曾在此暂驻休憩。”
然而今日这里已大不相同。以琳是整片大陆上最宏伟最繁华也最神圣的城市。她拥有壮美瑰丽的圣伯利恒大教堂,中厅拱顶刺穿云霄,如同荒漠上高耸的灯塔。教堂可容纳全城居民举办弥撒,墙面几乎被巨大的彩绘玻璃窗覆盖,里外装饰着超过五千枚木雕石刻,被敬称为“伯利恒圣书”。大陆的学术中心阿旁拿学院坐落在以琳东部,古时的艺术珍品也藏于此地。这里有发达的商业和手工业,晚祷的钟声响起时,数千个小作坊里的人们停下手头的工作闭上眼睛,整座城市的脉动都归于静寂。每日每夜,来自四境的商队穿过高大的城门抵达或是离开,万族的方言在此汇集交换着海陆的传奇。鲜血曾经染透这里每一寸土地,但而今坚不可摧的城墙依然沉默地守卫着城市,刀弓被深藏,争战暂且平息。
耶利米和伯提沙撒到达以琳时,已经是五旬节的晚上,朝圣者的帐篷盖满了原野,火光如同星海将城墙内外一齐照亮。弥撒由亚多尼洗德教皇亲自主持,平日宽绰的大教堂被挤满了,伯爵和铁匠紧挨着跪下,农民和骑士一起领受圣餐。教廷租赁了数百辆马车,艰难地沿着拥挤的街道将面包和干酪像小雨一样投掷向人群。甚至整座城市的每一处屋顶上也全部站满了人,因而太多的人只能选择留在城外,耶利米和伯提沙撒也是如此。
“如果我们的脚程再快些就好了!”站在同样远道而来的朝圣者中间,伯提沙撒不禁抱怨道,“我还从没有参加过五旬节的庆典,城里一定热闹非凡!”
“这里已经吵极了,不是吗?”耶利米开心地大笑着回答说,“放心吧,最棒的游行我们是不会错过的!”
是的,尽管还有无数戏剧和游艺,但五旬节最重要的活动就是全城彻夜游行,队伍不仅走遍所有街道,也要沿城墙环绕以琳一周。二十年前战争结束时,有位国王向教廷奉献了九位守卫者的雕像,安放在以琳的九个城门上,每个雕像的底座上刻着守卫者蒙召时被赐予的名字。游行的队伍就依照顺序,首先穿过六翼撒拉弗的城门出城,然后经过四翼的基路伯和身为女性的托罗努斯,接下来是托米尼恩斯、卫尔特斯和帕瓦斯,普恩斯巴利提斯、阿克安杰尔和安杰尔。队伍将再次穿过撒拉弗所看顾的城门,入城后人们会沿着游行线路自行散去,这个狂欢的夜晚才算是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