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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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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耶利米把剑卖掉了,然后买了食物、药草和衣服。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们到达了森林深处的湖泊。伯提沙撒按着耶利米所吩咐的把自己打理干净了,换上甚为体面的衣服。他修饰过仪容后,越发显得气度高贵。而同样清洁过身体之后耶利米开始给自己上药,他并不算健壮的上身布满了伤痕。在这时伯提沙撒才看出,他竟有一头及腰的长发,平日都扎紧了藏在袍子里,现在散开披在背上,像闪着光的绸缎一样。
“真是少见啊,”伯提沙撒走过来在耶利米身边坐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发梢,“圣骑士并不都留这样长的头发。”
耶利米慢慢梳理着自己的长发,低声说:“和我的身份无关,这是为了纪念。”
“纪念无法忘怀的人吗?”
“不,是为了提醒自己恒久的决心。”耶利米开始把微微卷曲的头发编成辫子,“五年前我做出抉择,从那时直到天国的日子,我决不再剪发。”然后他转过来对伯提沙撒笑了一下,说:“都已是过去的事了,让我们谈点更有意义的话题吧。”
伯提沙撒点点头,移开视线停留在湖面闪烁的银色波光上,继续问道:“那么接下来你打算去做什么样的工作?”
“再走两天就进入亚伯兰公国,我希望公爵愿意资助我留在当地讲学。”耶利米看见伯提沙撒吃惊的样子就笑了,“放心吧,我有麦基洗德公爵的亲笔信,他向我保证亚伯兰公爵是极为敬虔又慷慨的。”
“啊,我只是有点吃惊原来你是位老师,虽然这样看来你确实挺像的。”
“我曾在战争结束之后进入阿旁拿学院学习,在离开教会以前完成了艺学部和法学部的课业,有教授课程和设立学校的资格。若是讲解自由七艺,尤其文法、修词和辩证,我是很有自信的。”
“我想我可以做你的助教,”伯提沙撒稍稍低下头看着耶利米微笑,“坦白地说,我曾经学习过大陆上所有的人类语言。在蛮族五百年入侵之前,黄金半岛上所有伟大贤者的著作我都读过许多遍。”
“好吧,你成功地让我嫉妒了。”耶利米笑着把上衣穿好,“你究竟活了多久啊?”
“我已经记不得了,”伯提沙撒慢慢闭上眼睛,“生命漫长得好像一场梦境。”
月光照在湖水和林木上头,世界好像都笼罩在乳白色的光雾之中,但大地上的一切却又被映照得那么美丽明亮。
伯提沙撒说:“仅仅是为了打发掉没有尽头的黑夜罢了。我曾造访那些饱学而长于思辨的智者,在火光里争论,在黎明来临前不着痕迹地离开。我也曾学习演奏所有的乐器,琴弦反复磨破指尖以至于来不及自愈。当人们向着混沌和爱欲跪拜,我也会加入其中,酗酒然后癫狂,和那些摆动腰肢的女人或男人交合。人类岂不是喜爱争战吗,当士兵手中的火把照亮了黑夜,我也在战场上享受屠杀,撕裂生命但不是为了存活。我曾经将黄金和宝石散给乞丐,也曾从大火和狮子口下救人的性命。我尝试过一切,我拥有过一切,但没什么能真正让我满足,没有哪一种喜悦能够延续到足以越过永生的尽头。
“从东方入侵的民族在这大陆上混战五百年,那时血族的数目剧烈增加。我的族人耽于狩猎和繁衍,但我只是热衷于阅读和学习。我记录每一个夜晚的天象,标识那些在星光下开始活跃的生物。杀戮是没有意义的,我仅仅在必要的时候进食,不需要动用力量就能找到甘心顺服的人,我饲养他们好像人类饲养牛羊。在以琳战争爆发之前,我曾以为自己完全可以这样生活直到末日。
“人类是何等坚韧啊,在你们自相残杀的废墟之上,新的国度被缓慢重建了,甚至比起曾经的更加严整。我们的先代巴比伦王惊叹于教廷巨大的影响力,他相信只要毁灭以琳取而代之,就可以在地上兴起黑夜的国度。从上古之时我们就隐身于人类的历史背后,但欲望使战争爆发,你们的抵抗虽然英勇却毫无用处。开战第四十日入夜,血族围攻以琳,我记得那一晚正是五旬节。”
伯提沙撒仿佛因为回忆而疲倦了,而耶利米看着他,继续平静地说下去:
“血族远比人类强大,速度、力量、自愈的能力、不死的生命。除了白昼的日光,没有什么能真正止住你们的脚步。这战争于我们而言是近乎绝望的,你们经过的地方,几乎所有僧侣和贵族都战死了。先代巴比伦王带领他的公爵们展开蝠翼飞掠以琳高高的城墙,屠杀在每一条街道上被反抗,最后的剑刃也被折断。那个时候你的族人抓住我的头将我举在半空中,手腕被打断了但我依然在祷告。那个瞬间是我一生之中最深刻的恐惧,但也成就我一生之中最伟大的神迹。所有在以琳战斗的人类和血族都看见了,终末之时高天之上,有大光撕裂云幕落下,在圣伯利恒大教堂的上空闪耀如同太阳。没有爵位的血族几乎立刻被烧死了,而光芒如同火舌落在我身上。这一次圣灵浇灌使圣骑士出现在大地上,有少年人也有老者,有乞丐也有选帝侯,最后站出来与血族作战的一共是两千九百人。”
伯提沙撒苦涩地说:“是的,你们赢了,先代巴比伦王被圣骑士的领袖、教廷的守卫者撒拉弗和基路伯杀死,血族几近分崩离析。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加入战争,因为对我们而言这成了存亡之战。天啊,这又有什么好说的,最终我们还是输了,一败涂地。战后有一千圣骑士进入教会出任公职,其余的如你一般重新回归民间,曾经庇护我们的黑夜从此充满了危险。为了生存,许多血族不得不躲藏在隐秘处进入休眠,我也被迫如此。战争结束数年之后我才恢复自由,开始在大地上流浪直到遇见你。当你看见我像尸体一样被扔在角落里,我已经近十五年不曾进食。这就是我的一生,寥寥数语就足以勾勒但用尽全部词汇也无法形容。”
耶利米沉思了片刻,轻声问伯提沙撒:“你曾说过不再求生是因为空虚,但真的仅仅如此吗?我不相信这一切毫无意义。”
伯提沙撒说:“不是空虚,但那又是什么呢?时间让我忘记了曾为人的一切,战争让我重新记起无望的痛苦,被狩猎的恐惧。在我强盛时自以为能与至上者同等,在我软弱时才知道自己是谁。力量岂没有衰竭,甚至我们的寿数也有穷尽,那又是什么将我与走兽分别?就是理性、意志和情感,就是血族与人类所共享的一切。假若伤害你们,我就是在否定我自己。”
耶利米低下头,握住了伯提沙撒修长冰冷的手指,在苍白的肌肤下并没有血液流动:“那么在你看来,即使分掌昼夜,人类和血族却并没有不同。”
伯提沙撒回握住耶利米的手,人类的皮肤总是带着温度:“在我的族人看来这真是可笑的软弱,但我厌弃必须伤害别人才能活下去的自己。”
耶利米叹了口气,说:“生命无可立足,这就是你的空虚。可是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的死将是永死吗?”
伯提沙撒说:“我知道,为了换取这漫长的黑夜,我已经交付出所有白昼和一个不灭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