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柒小爷

1、上

　　“他娘的，太热了！”

　　韦小宝又是骂了一句，他哈着腰弓着背，甩着袖口一遍遍的擦去额头上不停冒出的汗。
　　所幸南书房门前还有几棵桂花树，韦小宝便是乘着阴凉看着小太监们在他面前一一排好，每人手中捧一镀金铁碗，碗中漫漫盛起一个个小冰山，透亮冰色衬着火辣艳阳，泛起了点点银光。
　　尽管是站在树底下，韦小宝还是热的受不了，津津的白毛汗出了好几身，丝帛衣料黏着身上很是难受，所以就更不用提那些正暴晒着的小太监们了。韦小宝心肠还算不错，他准备等一会儿忙完之后就让他们都下去歇歇好了。

　　今儿的天气还真的是出奇，炙热光线卯时许就已照进了韦小宝的寝室，生生是把他热醒了，而现在这正日的太阳打在人身上简直都是疼。
　　汗又是流了下来，韦小宝眯起眼睛，豆大的晶莹汗滴在他卷卷的睫毛上与高挺的鼻梁上吊了几下，然后便垂直下落滋润土地去了。天热再配上头顶上的虫鸣鸟叫聒噪不停，韦小宝现在是烦躁的紧。
　　看着眼前的小太监越排越多，韦小宝直了直身子，从树下走出来，一手叉着腰，一手朝立于南书房外的温有方打了个招呼。温公公立刻挺了挺胸脯，清了下嗓。

　　儿时的康熙曾说过，凡是他在的地方，小桂子想来就来随他便罢，不用再传，这个习惯也一直持了很久。可今日韦小宝突然提早告诉温有方，叫他帮忙打招呼喊一嗓子，如此一来，所有人都是诧异，但又不敢多语。
　　“桂公公求见！”
　　康熙在屋内轻笑了一声。
　　片刻后，传出回应，熟悉的幽幽沉稳语调让韦小宝一下心情舒畅很多。
　　“宣。”

　　南书房，非崇班贵檩、上所亲信者不得入。
　　它如往常一样，由外看起来昏暗肃静。在今日这艳阳高照的紫禁城中，它恍若隔世，尤为让人心驰神往。
　　至少现在的韦小宝是这样的，甭管因为什么吧，他现在是很想进去。
　　韦小宝站在门外直了直身子，脑中又想起昨日，某些人说要批阅奏折嫌他太吵就让他跪安了。虽然自己的确很吵…但是韦小宝后来还是越想越不爽，越想越烦。
　　‘或许是天气闷热所至吧。’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把自己赶出来过啊！

　　他摇头叹了口气，后背上已是被太阳晒烫了，意识到这一点，便赶快直了身板，推门进屋。
　　开门的一瞬间，有那么一丝的清风拂过来，一时间韦小宝闭了眼深吸了一口气，享受了一下这惬意的凉爽，只可惜片刻之后便又是热了起来。
　　他迈进门槛，地上如往日一般映出他的影子，熟练的脚下一滑，轻轻向左一个转身，熟悉的伏案书架现于眼前。他撩起衣摆，“小桂子给皇上请安。”
　　还未来得及跪下，桌案上的康熙已是停了手中的笔，头轻轻一歪看着他，不说话却是微微扯动了嘴角，立刻牵出一个好看的浅笑。
　　韦小宝愣了一秒，而后狡黠的一笑，竟是收了势直起身。

　　一切发生的及其自然。
　　南斋，非上所亲信者不得入，如此而已。

　　韦小宝挥手示意方才院内的小太监们进来，同时嘴里大声说着，“快啊，把这些冰都放进南书房。”
　　康熙不语，就认真看着韦小宝在他眼前忙活，不觉已是有人将两碗寒冰放到自己的桌上，两尺距离，却已是可感受到丝丝凉意曼上皮肤。
　　南书房里不比外面凉快多少，康熙的额上早就渗出一层细小汗雾，但碍于龙威，他只能是一直坚持，而当下韦小宝如此一来，他便活动了下身子，饶有兴趣的捧起一碗。
　　“皇上，”韦小宝见状连忙一个拱手，“这是奴才特地从宫外购进的玄冰，摆置这屋内能让皇上在操劳的同时不会被那闷热天气所累。”
　　在韦小宝说话的同时，康熙将金碗轻轻覆到脸上，猛地被冰了一下，扯了一下嘴角连忙闪开，正巧韦小宝一句话说完，康熙皱眉看他。
　　“如此甚好，你能想到这些真是用心了。”康熙说这话时表情没变，沉稳淡然。这神情他韦小宝太了解了，这是皇上应和那些大臣亲王是才会摆出的样子，今日忽然对自己这番，委实搞得他发懵。
　　‘昨儿你小玄子那么对我我还没说什么呢，今儿个居然给老子使脸子。’
　　想到此，韦小宝脸上不禁有些挂不住，轻抬头瞥了一眼康熙，扁嘴，“为皇上赴汤蹈火小桂子在所不惜。”
　　谁都能听出来他语中不满，但无人敢吱声，普天之下都知道紫禁城里有个桂公公，是皇帝亲信，常年伴康熙左右。所以他如此，旁人也是不敢有所异议。
　　康熙挑起眼眉，看看眼前装模作样的韦小宝，宠溺的扬起嘴角。
　　他如此犯上，康熙怎能不明为何，昨日之事也是事出有因。他现在只是又想起以前韦小宝将‘赴汤蹈火’说成了‘先放汤后点火’。
　　韦小宝见康熙笑了，心中更是不爽，但在白他一眼的同时，却又是在他清瘦眉宇中停留了片刻。他烦躁的挥手遣开他人，在关上屋门的一刹那，屋内又是就剩下他与康熙。
　　随着门重重的关上，韦小宝的肩膀一下子耷拉下去。闷热空气又流在韦小宝四周，‘妈的这堆冰怎么一点都不顶用，还让老子花了那么多银子！’韦小宝心中暗骂，拂袖在额头胡乱一抹，怎知汗水被自己涂了一脸，这叫一个难受。

　　“小桂子，”康熙好听的声音时时刻刻都能吸引韦小宝的注意力，尤其在他轻唤‘小桂子’的时候更是如此。韦小宝抬头，看到康熙双手仍旧捧着金碗，满眼笑意的冲他点了下头，轻吐说了一个字，
　　“来。”
　　然后他便鬼推磨一般走上前。
　　其实私下无人，韦小宝完全可以放肆一些。他此时如此听话其实并不因为那是皇上下令，主要是因为…
　　韦小宝自己都是道不清，听到他的声音就心甘情愿五体投地的服从，这是什么？习惯成自然的条件反射吗？
　　他绕过康熙伏案的桌子，站在他身边，康熙侧身倚在椅子的扶手上，见他委屈满腹，梨花带雨，满脸是汗的样子，差点就笑出声来。
　　他终是用几声轻咳掩盖了笑意，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本书，递与韦小宝手里示意他扇扇风。韦小宝立刻心领神会，康熙递来的书是他方才看过用过的，韦小宝轻轻一扇，竟是能闻到往日他身上的淡淡香气，一下子心里敞亮不少。
　　“小桂子，你是怎么想起给朕弄这些冰来的啊。”
　　康熙的声音很近，就在他耳边，韦小宝听的有些许的入迷，再加上他本来就是没心没肺，一时间竟已是把昨日到现在一直生气郁闷的事儿都给忘了。
　　他轻吐口气笑笑，“前几日听那些小太监们说今儿个要是‘瞎子’了，我记得从小时候起就有人跟我说每年一到‘瞎子’就会特别的热，所以我就想弄些冰来给降降温，怎么说也不能热着我的小玄子吧。”
　　康熙愣了半晌。
　　虽然韦小宝胡说八道他已是习惯了，不过这个‘瞎子’…

　　片刻，康熙顿悟，“你是说…‘夏至’？”
　　“啊对对对，是夏至，夏至。”韦小宝脸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只是捣蒜般点点头。
　　康熙眼眉的笑意已是再也不发掩饰，将金碗放回桌上，一下子竟是轻笑出声，声音不再那般淡然，反而带了些隐隐轻佻，听得韦小宝心中一颤。
　　“小桂子啊，你对小玄子如此一颗赤心，朕听着都是感动啊。”
　　韦小宝愣了愣，而后低头对上康熙的细眸，谄媚一笑，“我对小玄子本就是一片痴心，皇上有何异议？”

　　赤心，痴心。
　　康熙不语，只是四目相对。

　　韦小宝对着那眸子越看越深，小玄子的眼中，儿时的那澄澈清亮是还能看到，但随着流光转辗，那中间添加了很多威严，冷静和深不可测。最可怕的是，多了一份淡然，观任何人任何事都似无所谓的淡，帝王孤傲，万人之上独居高处的冷。虽然韦小宝只见过他用这眼神看别人，可就光是想到此他韦小宝就是担惊受怕。
　　皇上，小玄子，亦真亦幻间，是否还有差别，若是有一日他韦小宝也是对上了那对可怕的眸，自己又该怎么办。
　　深奥的问题韦小宝永远不愿意去多想，他挥走了那些有的没得，在康熙黑色的瞳眸中渐渐的竟是看见了自己，此时的康熙是小玄子，眼里放下了满桌的国务政事，放下了朝堂君臣中的勾心斗角，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就是小玄子，同他一起打架偷吃上树上房的小玄子。
　　韦小宝嘴巴张张合合想说些什么，可一开口说的却是，“小玄子，我快热死了。”
　　“小桂子，心静自然凉。”
　　“我心不静。”韦小宝一屁股瘫坐在康熙身旁。
　　红木龙椅不大，他俩儿时的时候并排坐着是正合适，而当下却是显得椅子有些小。
　　是他们都长大了罢。

　　岁月流转，什么会改变，什么会留下，谁都是说不清。

　　康熙依旧侧着身倚在一边的扶手上，静静看着还在冒汗的韦小宝，一句话不说。
　　韦小宝侧头，分明在眼前那对细眸中看见了宠幸，温柔，怜爱，还有一丁点的戏谑和狡黠…韦小宝瞬间明白了他为何会有如此庞大的后宫，也瞬间明白了为何佳丽们会争风吃醋。
　　一个眼神尽是如此，要是再有点别的…
　　韦小宝瞬间石化。
　　‘奶奶的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他是皇上啊！’
　　‘爷爷的…他是男的啊！’
　　同时，脑中另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他是我的小玄子啊…’

　　韦小宝感觉心里忽然一下子像点起一把烈火烧，不明所以，只是越来越热，害得他不禁张开嘴吐出几口热气。头上的汗又是滑了下来，滴在衣襟上啪啪作响。
　　康熙困惑的看着。
　　火烧火燎的感觉真的不好受，韦小宝现在需要用些什么来降温，于是在眼中看到那一碗寒冰时，便脑中一热，想到没想就吞了一大口。
　　“小桂子！”康熙急切的喊出来，伸出手欲阻拦，却发现为时已晚，韦小宝已经吞冰入肚了。
　　“啊啊啊…呀呀呀…”韦小宝夸张的捂着自己的肚子，他买进的都是那些难化的玄冰，为的是能放的时间久些，可这进了身体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
　　他只觉得先是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他的嗓子滑进肚子，紧接着由于冷极而反，凡是寒冰到过的地方就都开始烧了起来，比刚才那无名心火重的多，还带着疼。
　　韦小宝脸都憋红了，康熙深蹙起眉，将茶碗递到他嘴边，可他却痛苦的摇摇头，继续瞪着圆眼涨着红脸，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桂子…小桂子…”闷热的屋内康熙却是出了身冷汗。
　　“小桂子…传太医吧。”柔声细语，却换来韦小宝从嗓子眼里撕裂般吐出的一个，“不！”
　　声音虽小却十分坚决，沙哑却十分清晰。韦小宝怕看病出了名的，次次那些苦汤药都是小玄子好语相劝求着他他才会捏着鼻子往下灌。
　　康熙紧紧攥住了他乱抓的手，冰凉，他瞬时有些慌神，可看韦小宝嘴中却是一直做着‘热’的口型，他又是犹豫了片刻。

　　半晌，康熙抿了抿嘴唇，似终是做了什么决定。
　　剑眉微蹙，他揽过韦小宝的肩膀，大喊一句，“来人！给朕备龙舆，移驾乾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