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隧记》aramis1212

4、初逢

　　信马由缰半晌，天既冥，欲归，忽见卡辛山麓火光烁烁，似露营，遂环顾左右而笑曰：“旅人不识更漏，此时，城内早宵禁，吾等若不带路，必宿荒郊也。”岳忽难对曰：“今乱世，郊野多盗贼，岂可歇息？皇父阿罗诃博爱为本，当助也。”怯的不花允，率众趋。至麓，见辎车四乘、骠骑数十，饰甚华丽。众兵士，或宿卫四近，或卸鞍铺毡，或炙肉烹羹，或以羊酪、葡萄醋、橄榄油搅拌蔬果。细观之，虽皆高鼻深目，却尽着皂罗幞头、红抹额，赤袴，绛縠圆领，六合靴，蹀躞带，佩长短乌兹刀、胡禄、虎韔豹韬，似金若宋；居中，二人踞胡床，打双陆为戏：一而立，戴小冠，衣素缚袴，小袖绯褶，乌皮履，白皙无须，纤柔婉约；一四旬，蓄三绺微须，戴幞头、乌纱帽，衣白衫，角带，系鞋，南扮北相，雅望非常。怯的不花惑然，问岳忽难曰：“此乃何人？”对曰：“如此衣冠，必埃瑞波斯，然视其车马，非商贾，莫非使臣乎？”闻言更惑，暗自曰：“说客此时至，为何？”遂驻步，踌躇不前。宿卫见之，张弓握刀，列阵戒备，敌意赫然，众庖厨亦拢聚，护卫白衫绯褶，以希腊语高呼曰：“尔等何人也？！”怯的不花不懂，问于岳忽难，亦不懂，尴尬无策。绯褶见之，起，近前译为叙利亚语。岳忽难才晓其意，复译为蒙古语。怯的不花方知误会，急打马上前曰：“莫怕，吾乃城中那颜怯的不花，汝等若系埃瑞波斯使，速随我入城，共商大计。”二通事译之。白衫遂招一卒，耳语之，己起身至车后。卒领命，走而告知绯褶。绯褶闻言蓦怔，继而作揖笑曰：“蒙古俗，走马遇进餐者，须下马同食，否，不敬也，故我主请那颜赴宴，切莫推辞。”怯的不花笑曰：“南人亦知我蒙古俗，有趣。”又问曰：“汝主，孰也？”曰：“吾乃礼部司空贞侯曼努埃尔•科穆宁。”又目车后，欠身示意曰：“此乃埃瑞波斯国主也。”怯的不花惊，急率众下马，谢曰：“适才莽撞，使臣毋怪。”曼努埃尔笑而对曰：“那颜多礼，稍待，容某更衣。”亦疾走至车后。旋而，复出，更埃瑞波斯从省服：笼冠貂蝉、大袖紫褶，大袂翩跹，飘飘然若两晋风流，却束青鞓、金銙金带鐍，佩金龟符、错金匕首、嵌珠刀子、金缕虎头鞶囊，文装武具，颇不伦不类。望之，怯的不花不觉忍笑，暗自曰：“埃瑞波斯，真诡谲之国也！”紧随，鞑靼王米凯尔•拉斯卡利斯亦出，戴展脚幞头，衣松竹梅纹绯缘褙子、大袖粉白曲领，蹑黑革履，腰通犀金玉红带，佩金鱼袋，丰神飘洒，气宇轩昂。怯的不花凝眸蓦怔，怅然若有所失，暗自叹曰：“此，方乃真英雄也！偏好南人，恐难为友，奈何！！！”遂率众相迎。
　　然至鞑靼前，相对复尴尬，心语曰：“国主亲身出使，自当施礼相见。然揖乃宋礼，堂堂大蒙古岂可行之？米凯尔又非我主，焉能拜耶？若行交抱，汉儿见此礼，多惶窘，恁地是好？”故伫立，不知当如何。鞑靼会意，又见怯的不花辫发垂鬟，穿耳悬环，戴金玉宝顶钹笠，衣龟子纹金褡子纳石失大红辫线袄子，着红靴、云纹彩绣靴靿套，束青鞓带、春水纹玉钩环，佩嵌宝错金刀，鲜明辉煌，粗犷雄浑，更兼细观之，竟似曾相识，不由心动，唏嘘曰：“果悍将也，可惜……”遂径自上前，展臂抱腰贴其面，行蒙古交抱之礼。曼努埃尔、岳忽难并两方士卒视之，皆瞠愕。唯怯的不花喜，挽鞑靼手而笑曰：“国主真我友也！今夜扰你，待入城，必备哈剌忽迷思还席。”鞑靼目之，满面茫然。知其不懂蒙古语，焦躁，急促岳忽难译叙利亚语而使曼努埃尔复译之。岳忽难不译，反攥袖提醒曰：“那颜忘也速该把阿秃儿故事乎？埃瑞波斯原非我友，今那颜又逐其商贾，恐……”怯的不花怒目以对，斥曰：“国主士卒，十数倍于我，若欲加害，早为也。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岳忽难无奈，译而紧随。
　　时双陆局早撤，代以二画案，上陈杯盘匙箸，皆漆器，黑红瑰丽、斑斓奔放；案下首各铺一锦绣氍毹，四角压镇错金铜豹镇，毡前陈一漆棜，上亦置诸食具：此乃食时，便通事翻译之故；案、棜间，设一承旋，上列鎏金嵌宝铜尊，二卒以椑注酒，又置漆勺于内。闲游半晌，怯的不花早饥渴，窥尊中醖酒清醇，必美，更喜，疾走欲坐。然见鞑靼不入席，反至一旁，三卒早待：一捧匜，一奉盘，一执数巾、怀裆、盛澡豆碗，沃盥半晌，又系怀裆，方至案后踞，望怯的不花而笑。怯的不花恶其麻烦，佯不解，径自坐而不动。见状，曼努埃尔遂拱手谢而先沃盥，系怀裆，趋至鞑靼案旁，褪履上毡，盘膝坐，目岳忽难。岳忽难会意，效而为之，脱靴胡坐，数目怯的不花示意。怯的不花愠，暗骂曰：“荒郊野外恁地讲究，南人甚多事！”然不为，恐为异邦嗤，无奈，强抑怒，起，趋。卒递澡豆，细观之，唏嘘曰：“此乃豆粉，当食之，南人果奢靡！”故拒之，清水草草盥毕，入席，踞。
　　至此，诸卒方奉肴出，于鞑靼、怯的不花，则一凉拌蔬果、一馉饳并酱豉；于曼努埃尔、岳忽难，只凉拌蔬果耳。鞑靼请之，以箸取馉饳，蘸以酱豉，笑曰：“过午手闲，令卒草草制之，那颜莫嫌粗陋。”怯的不花见其玲珑可爱，不觉心动，探手欲绰，岳忽难急目之。无奈，绰箸夹之，然馉饳甚溜滑，怯的不花初次用箸，实难取，几反复，怒，掷箸喝曰：“吾乃蒙古人，何必学南驴假斯文！”遂抓而大嚼，惊呼“美味！”埃瑞波斯诸卒见之，哄然；鞑靼、曼努埃尔亦忍俊；岳忽难愧，赧颜如丹；唯怯的不花不以为然，食至兴头，竟撩裾半趺坐。转眼，馉饳尽，仍觉饥，又抓食凉拌蔬果。然蒙古“夏秋酪浆、冬春膻肉”，罕见蔬果，希腊又好清淡，实不惯，浅尝即递盘于岳忽难，太息曰：“可惜了，汝食之，切莫浪费，大罪也。”又怨曰：“南人如鸟，一餐食量只如此耳。”言毕，欲起。谁想，话音未落，兵士又至，撤馉饳、蔬果盘，代以炙、脯、酪、馕，皆切小块，箸得取，又配染器，可濡肉。怯的不花见之，唏嘘不已，曰：“南人蜗居弹丸之地，眼窄心小，故无事以琐碎为荣也！”复踞。此时，曼努埃尔方以勺取酒，先斟于鞑靼，后满己耳杯——前菜毕，宴饮始；埃瑞波斯诸卒，亦请怯的不花从者共坐毡，饮酒、食馕肉酪。鞑靼则奉杯起，至怯的不花案旁，先自呷，次笑而递于怯的不花，行蒙古递饮之礼。怯的不花见之，前怨顿消，急起而接之，一饮而尽，复斟满，双手各执一杯，与鞑靼换杯对饮，喜曰：“国主既从我蒙古俗，必可盟之，当大醉以贺！”二通事译。鞑靼闻之，颔首黠笑，归位坐。怯的不花亦坐，就馕，畅食酪肉，连呼曰：“若非琐碎烦人，南人之食，可争天下第一！”然与岳忽难共一尊，一勺轮番，甚感不便，又觉耳杯太浅，一口即尽，不得畅快，故扬杯曰：“蒙古俗，客醉，则与我一心无异也。此物太小，请更大盏。”鞑靼闻译而令之。一卒出，奉斗卮。怯的不花方足，满卮而饮。又见鞑靼置脯染杯熬之，甚好奇，效仿之，连投数脯，满杯而熬。然不得要领，熬过久，汁干，脯半焦且极咸，实难下口，蹙眉强咽之，猛饮酒，方入腹。诸观之，复哄然，唯鞑靼打圆场曰：“那颜惜食如金，大德也，汝等当效之，焉能取笑？”怯的不花闻译，甚感之，连敬数卮致谢，不觉，已半醉。
　　见状，鞑靼忽抬手抚展脚，似整冠。三卒见之，奉棜出，疾走至怯的不花案前。怯的不花、岳忽难皆谓一如先前，撤盘耳，故不防。然三卒近，忽掷棜拔匕首，一飞身扑岳忽难而制之；二分左右越怯的不花案，各按一手，利刃对颈，欲挟持。岳忽难文吏也，不习武事，遇变，魂飞魄散，束手就擒。怯的不花从者见之，大骇，急欲起，然杂坐于埃瑞波斯诸卒，寡不敌众，展眼皆为制。唯怯的不花知中计，反猛省，目岳忽难，镇定笑曰：“自古英雄多败于小人，奈何！今国主杀我，乃报向来逐商贾之仇乎？”岳忽难魂魄早失，闻言，竟不知己须译也。反曼努埃尔以蒙古语答曰：“那颜误会，吾主非睚眦必报之徒，焉能如此？”怯的不花蓦怔，旋即暗恨曰：“此厮知蒙古语而佯不会，捉弄我等，实可恶！”然利刃在侧，不容羁绊于琐屑，故笑而又曰：“既如此，吾与埃瑞波斯，友乎，敌乎？”答曰：“可盟之友也。”怯的不花暗喜，目二案之间距，逼问曰：“既友，为何远隔而言乎？！”曼努埃尔怔，转首目鞑靼。鞑靼诡笑耳语之。曼努埃尔遂抬手示意制怯的不花之二卒。二卒领命，松其手，拽其臂，令起，利刃愈发贴喉。怯的不花镇定如故，目鞑靼、曼努埃尔而笑，徐徐起。二卒顺势，手不觉而松。忽，怯的不花抬右肘，猛击右卒腹而趁势狠推左卒。左卒失衡，刀脱手，趔趄一旁；右卒痛而惊，手松，匕首落，捂腹踉跄却立。怯的不花乘时挣脱，握刀欲拔。然寒光蓦掠，右手剧痛，不禁松茎。二卒见之，急纵身扑而抱按之。怯的不花奋力挣扎，三人共坠，拳来脚往，厮打不已。半晌，终因创口血流不止，磕碰即剧痛钻心，一实难敌二，被制。二卒挟持起，解其钩环，褪其鞓带，并佩刀掷之，拖拽至鞑靼、曼努埃尔前。
　　鞑靼见其笠落，露发若小儿三搭头：短发留顖门、散垂似刘海，两侧双鬟乱、六细辫参差披于肩，颇童稚之趣而惹人莞尔，竟愈心动，急令二卒松手，取药函为之敷裹。己起，拱手款步出，拈袖俯身，拾嵌珠刀子——适才伤怯的不花之物，奉还于曼努埃尔。曼努埃尔惊，急抚带上空鞘，喟然曰：“异姓何如，凯瑞斯子，终刺客之王也！”遂起，蹑履随主。鞑靼复拾佩刀并钹笠，付刀于曼努埃尔，取帕掸笠，以蒙古语笑曰：“那颜好身手，果以一敌十之骁勇也。”怯的不花勃然大怒，扑而夺笠，吼曰：“南驴欺人太甚！装疯卖傻，无端动武，何意！！！来来来，尔若为男子，且与我大战三百回合！！！！！”闻言，鞑靼神色不改，归座，拍手。一卒闻声疾走至，奉魁进羹。细啜之，笑曰：“滋味甚好，且宜消食，那颜坐而同品乎？”怒曰：“何居心，明讲！我无汉狗闲心！！！”不愠，又笑曰：“此餐虽琐屑，终可忍耐，奈何那颜牢骚甚多，竟无尽一餐之耐性。他日，又何耐心守土待旭烈兀西回耶？”白眼以对，曰：“吾所恶者，非餐饭，乃明知蒙古语偏多事于通事之小人也！”笑曰：“吾虽小人，不过稍戏于那颜也。然略遵蒙古俗，君即谓友；佯不知蒙古语，君即怨恨如此。敌友之辨，草率乎？”怯的不花目瞋发指，愈怒曰：“蒙古事，何容尔等南驴汉狗多言！”鞑靼置匙霍然起，端袖正色曰：“如此，结盟事，无须议，孤逐利之人，不为亏本买卖。告辞。”遂解怀裆，令还佩刀、释岳忽难并诸从者，蹑杌登车。曼努埃尔亦揖辞而登副车。诸卒熄火收拾，碌碌似远行之势。见此，怯的不花反忐忑，近鞑靼车而阻曰：“夜深，城皆宵禁，荒郊又多盗贼，汝等欲往何处？”鞑靼撩牖帘，目而笑曰：“非那颜友，生死何须虑耶？”嗔曰：“此乃我蒙古地，汝若不测，乃吾之过也。且随我入城，明日再议。”鞑靼默然，似有愧色，许久，忽嘱曰：“听闻罗马欲除安条克王教籍，拉丁不可信，当心。”然怯的不花不以为然，不谢，仅令岳忽难并诸从者随己上马，引埃瑞波斯车马入大马士革。
　　次日，鞑靼不言归国，反于馆驿足不出户，每日饮酒品箫、与曼努埃尔打双陆为乐，非待时，即待人待事。岳忽难患，禀于怯的不花。亦疑，假护卫名，增士卒监视之，然又曰：“吾与埃瑞波斯终非仇雠，毋多事，若不生事端，任其自便。”鞑靼由是滞大马士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