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的晴空》晖兰

2、第一章

　　第一章

　　闷雷。疾风。骤雨。
　　小男孩锁着眉，一个不应属于孩子的表情。
　　他，杜巍，讨厌雨的味道，尤其是秋雨！
　　扯扯书包，他深吸一口气……
　　“我冲！噢——！”
　　突然绷紧的肩带及其反作用力有效的将他拽回原位，重重跌坐在地上。又冷又湿的空气乘机卷进门缝，几滴冰凉的雨水飞进他张大的嘴里。
　　“呸！呸呸！”他懊恼的咂嘴。勾到什么了？
　　“现在不能走。”
　　女孩子的声音！？杜巍吓了一跳。教室里还有别人？
　　回过头。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到了。声音的发源体——一堆卷毛。呃不，是个有一头卷发的小女孩儿。
　　好……有个性的头发……他瞪大了眼睛瞧着那一圈绕一圈，一圈缠一圈，一圈套一圈的……头发。恩，和“毛球”有的拼……
　　“可以不要盯着我的头发吗？”女孩小声提出抗议。
　　不看就不看，有什么了不起？杜巍把视线瞥向一旁。可眼角仍忍不住扫过那张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头，圆圆的小拳头，以及拳头里那根长长的书包带……书包带？！
　　“我的书包带！”他大叫一声。“你干什么？看别人摔交好玩吗？！”
　　“不好玩。”她居然认真回答，声音还是小小的。“会感冒。”
　　“呃？”
　　“现在出去会感冒。”
　　“哦……”
　　“要是你不冲那么猛也不会摔倒。”
　　怎么听理亏的都是他，那他不是白摔了？
　　“而且，我叫了你三声，你没听到。”
　　是吗？有可能。他一向容易迷失在自己的思想里，特别是在下雨的时候……
　　“又出神了，想不到你这么多愁善感。”
　　多……多愁善感？！她竟敢用这么女性化的字眼形容他？！
　　“我可是堂堂七尺男子汉！”他挺起胸膛，祭起高人一等的气势。
　　“七尺？有吗？”
　　“以……以后会有的。”他为之气结。
　　她有什么资格说他矮？名副其实的矮冬瓜一个！
　　“别瞪我，我知道我比你更矮。”
　　她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从来没有人能透视他的思想，就连父亲也不能。转学不到十二小时，怎么一切都走了样？他的冷漠呢？他的傲踞呢？他的……
　　“你想够了没？老跟自己说话交不到朋友的。没朋友多寂寞啊……”
　　轻巧巧的声音却像在他绷紧的神经上狠抽了一下。
　　朋友？他从六岁起就没有朋友了！
　　他抑制不住胸中莫名涌起的怒气。
　　五年，他换了六所小学，也看尽了周围一张张因好奇而接近他的虚僞面孔。
　　朋友？假情假意的代名词！
　　朋友？他杜巍不需要！
　　看着他比方才更阴罹的眼神，小女孩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哎呀！”
　　她没想到他会突然转身，被爆发出愤怒的力道拉倒在地上。膝盖撞到黑板旁边放投影仪的铁架子，发出“咚”的一声。
　　杜巍也愣了。他完全忘了她还拉着他的书包带。
　　“你……笨蛋！为什么不松手？”
　　她眼眶红红的，似乎强忍着痛。可是……他没眼花吧？她竟然笑了？
　　“我们扯平了，不是吗？”
　　他发觉自己像个突然被放了气的轮胎，再也硬不起来。更奇怪的是，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化掉了，就化在那对圆圆的酒窝里……
　　就在她站起来的同时，他倒抽了口气，触目所见他膝头淌出一片鲜红……
　　“混蛋！”他低声咒骂，也不晓得自己究竟在骂什么。
　　不由自主的，他搀了她一把。
　　“我没事，一点儿也不疼……”
　　“不疼才怪！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
　　下一刻，她已经稳稳的伏在了他的背上。
　　“哎……你……”
　　“我送你去保健室，你有伞吗？”
　　“有的……”
　　“那好，你撑着伞，别让雨水淋到伤口。”
　　“可是……”
　　“放心，我背的动。”
　　“谢谢，不过……”
　　“准备好了吗？我一出教室门你就把伞打开。”
　　“好，但是……”
　　“一，二……”
　　“你知道保健室在哪儿吗？”
　　杜巍的右脚定格在离地面一尺高的地方。
　　她不敢笑，生怕惹他生气，但又实在想笑，只好拼命忍着。小脸涨得通红。
　　“呵……呵呵……”
　　谁的笑声这么怪异？好象……就好象从来没笑过似的……
　　身下剧烈的颤动回答了她的疑问。真的是他在笑？他笑了？
　　“噗嗤！”憋了好久的笑声终于得以解放。
　　两种截然不同的笑声渐渐重叠，在教室上空久久回荡……

　　“……左转，直走。通道尽头那排平房，左数第二个门。”
　　小女孩伏在杜巍背上指路，手里撑着伞。小花伞，时下女生最流行的那种。
　　杜巍一路沉默。
　　“恩……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吧？”小女孩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你叫什么？”
　　“叶雨。叶子的叶，雨点儿的雨。好记吧？”
　　“叶雨。”他重复了一遍。一个带“雨”的名字，但……他并不讨厌。
　　“其实朋友们都习惯叫我‘小叶子’。你也可以这么叫，杜巍。”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早自习的时候不是做过自我介绍吗？我就坐第一排，听得清清楚楚。”
　　是哦……他忘了。
　　“你怎么……这么晚回家？”
　　“我是值日生啊。黑板上有我的名字。你没看到吗？”
　　没有。一整天，他连黑板都没扫过一眼，更不要说留意谁的名字了。转学头一天，他总是这样。
　　“叶雨……”
　　“叫我小叶子。如果你不介意我做你朋友的话……”
　　朋友吗？杜巍发觉自己已经不那么排斥这个字眼了。
　　“嘿！天晴了！”身后突然扬起她快活的声音。
　　“别开玩笑了，雨还没停呢。”他不信的继续低头迈步。
　　“是真的！你看看天，太阳出来了！”叶雨用没有拿伞的手敲着他的肩膀。
　　他抬头……天的确晴了，明亮的阳光把她的小伞染成了金黄色。
　　她的伞，真的好小。自己浑身干爽，她呢？她把伞下的晴空让给了他……
　　“这是太阳雨啊！快许愿吧，一定会实现的。”她虔诚的闭起了眼睛。
　　许愿？杜巍凝视着反射在路面的亮光，默默许下十一年来第一个愿望。
　　在那个阳光伴雨丝飘落的季节……

　　“我背你回家。”
　　“不用了，我家很近的。”
　　“不指路我就不放你下来。”
　　杜巍背着叶雨，朝她说的方向走。越走越有种奇怪的预感。路边的店铺，行道树，广告牌……都有点儿似曾相识的感觉。
　　“到了，放我下来吧。”叶雨说。
　　到了？杜巍仰视那仿佛一直伸到天上的石阶坡道，终于明白那似曾相识的感觉来自何处。他居然和叶雨住在同一个小区？
　　“放我下来好吗？”叶雨拍拍他。
　　“放你下来？然后让你一瘸一拐的爬上去？”
　　“呃……我很重。”
　　“你不重。我可以从学校走到这里，也能从这里走上去！”
　　“……好吧，要是累了一定要放我下来。”
　　“好。”才怪！那样岂不是很漏气？他早上走下来没花多少力气，相信现在也不会累到哪儿去。但是杜巍忘了一件事。现在不是早上，更不是“走下来”，何况肩上还多了一个人！
　　果然，在体力不支的情况下，男子汉的自尊终于做出了一点让步。
　　他停下来喘气，大口大口的。
　　“放我下来吧。再背着我你是走不动的。”叶雨掏出小手帕给他擦汗。
　　“不要。”他依然固执的像头牛。
　　“还有二十八级呢。”
　　“什么？”
　　“我是说台阶。你才走了二十一级而已，上面还有二十八级。”叶雨解释给他听。“我每次回家都会数台阶。走一级数一级，这样就不累了。”
　　“你怎么不早说？”害他走的这么累！
　　“我忘了……”
　　“算了，现在数也来的及。”说着，杜巍又把脚迈了出去。
　　等到四十九级台阶被他成功征服，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排整齐的洋房。红色的墙，橙色的瓦，木色的栅栏。掩映在一片茂密的枫林里。
　　他住哪栋来着？怎么每栋看起来都一样？不管了，先送叶雨回家再说。
　　“你住哪儿？我送你到门口。”
　　“不用了。就是坐起第三栋，这么几步我可以……”
　　这回，杜巍没等她说完就朝前走去。
　　被他背是件很惨的事吗？她干吗一直要下来？多不给面子！
　　气呼呼的走到铁门前，杜巍愣了。这块门牌他记得！“叶宅”……没错，父亲说过，房东太太姓叶！叶雨也姓叶！那么叶雨是……
　　“现在可以放我下来了吗？”叶雨再一次为自己申请自由。
　　“这儿真是你家？”
　　“当然是我家啊，我在这儿住了九年了。呃……”
　　“什么？”
　　“你……要不要进来坐坐？我妈妈烘的小甜饼很好吃。”
　　他当然要进去！因为他住这里！可是……叶雨不知道吗？
　　走进客厅，他们一同看到沙发上坐着的两个人。
　　“妈妈——”“爸爸——”
　　叶雨瞪大了眼睛瞅着杜巍。
　　杜巍瞪大了眼睛瞅着杜砚庭，和他脚边那包行李。
　　杜砚庭示意杜巍坐过去他身边，朝对面的中年妇人微微颔首：“叶太太，小巍今后就烦劳你照顾了。”
　　“您放心，我会把小巍当自己的孩子看待。”叶方丝如慈祥的笑着。
　　“爸，我们要走吗？”
　　“爸爸要走了，小巍留下。”杜砚庭抚着儿子的头，用最简单直白的方式传达了他最后的决定。
　　杜巍不明白。五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和父亲东奔西走的日子。为了画出更好的画，大江南北他都走过，为什么这次……
　　“小巍已经五年级了，再跟着爸爸到处转学只会害你没法好好读书……”
　　“……爸爸要走很远吗？”杜巍的神情是认真的，也是复杂的。复杂得不该出现在一个十一岁男孩的脸上。他想知道的是，他将和父亲分开多久？
　　“是的，很远。”杜砚庭答得有些艰难。
　　“很久吗？”
　　“……不一定。可能一两年，也可能……”
　　“明白了。”杜巍突然点了点头。“爸爸，你一定能找到灵感的。不用担心小巍。”
　　“妈妈，你哭了？”叶雨不知何时悄悄来到沙发跟前，惊奇而迷惑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杜巍似乎遭遇了很严重的事情……妈妈为什么哭？很难过吗？
　　方丝如把女儿搂进怀里叮咛：“小雨，你要在学校多帮着小巍，知道吗？”
　　叶雨听话的点头。
　　“杜先生，你尽管放心上路。小巍有我们全家人照顾，半点差错也不会有，保证长的白白胖胖，又高又壮。”
　　“扑哧！”忍不住笑出来的是叶雨。铃铛一样的笑声缓和了客厅里的伤感。
　　“说的也是。”杜砚庭释怀的望着对面母女二人。
　　这是个值得信赖的家庭，一个充满温情的家庭。在这样的家庭里，小巍一定能得到最好的照顾！他可以放心，放心去做他该做的事……

　　杜巍的卧室在阁楼。
　　“我一直想住那儿的。”叶雨羡慕的叹了口气。
　　“为什么？”
　　“你没发现吗？那个天窗。”
　　“天窗怎么了？”
　　“可以看到星星啊！好多好多星星！我求妈妈好久了，可她一直不答应。说女孩子不可以住阁楼。”叶雨的声音里满是遗憾。“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
　　“为什么？”杜巍不懂。女孩子和阁楼有什么冲突？
　　“呐，就因为这个。”叶雨指了指那道窄窄的木楼梯……没有门？
　　他明白了，因为没有门。
　　“你要是想看星星就上来。”
　　“真的！？”
　　“反正用不着‘敲门’。”杜巍惊讶于自己的幽默。这久违的幽默感……
　　“哦，谢谢！真的谢谢你！”叶雨开心的叫着，兴奋的拉住他的手。
　　她的手真小……杜巍猛一甩头，想甩掉脑子里奇怪的念头。
　　“你……刚才为什么笑？”
　　“哦，因为真的好好笑啊！”叶雨天真的回答。
　　“哪儿好笑？”
　　“你难道不觉得好笑吗？我妈妈说的——白白胖胖，又高又壮。好象……”
　　“好象什么？”
　　“好象在养猪——哦，对不起……”她突然止住笑声，有点怯怯的看着他。
　　“我像猪？”
　　“不，当然不像！”
　　“不，我像。”杜巍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仿佛掉进了一个幽深的洞穴，不知名的深意在空旷中回荡。“我像猪，很笨很笨的猪。”
　　“你还好吧？” 叶雨觉得杜巍一定是病了。哪有人说自己猪的？
　　“你听我说完。”杜巍一屁股坐在楼梯上。
　　楼梯很窄，叶雨只有紧挨着他坐下。
　　“我爸爸是全世界最棒的画家。你相信吗，他的画是有生命的。”
　　“我信。”叶雨毫不犹豫的说。
　　“爸爸不只一次告诉我，我是他作画的动力。我也一直自以为是的认为，他的画是因为我而有生命的。”
　　“难道不是吗？”
　　“是有生命。但那是过去的生命，涨满回忆的生命，痛苦多余欢笑的生命。看着我，他就会想起一个噩梦。”
　　“那一定是很可怕的梦了？你考试不及格吗？还是打破了学校的玻璃？”
　　“你到底要不要听我讲？”
　　“对不起，我不打岔了。”叶雨吐吐舌头，把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
　　“我太笨了。我以为爸爸不能没有我可事实却恰好相反。因为我的存在，爸爸才找不到新的生命。他无法去找，因为他被我锁住了，我是他的枷锁……”
　　片刻的沉默。
　　“我是不是很笨？”
　　叶雨不吭声。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叶雨摇了摇头，小手却轻轻拂上他的前额，像是要拨开他纠成一团的眉心。
　　“你不要老是皱着眉头好吗？虽然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可是我知道你一点儿也不笨……”她用自己的方法，努力的，却又有些笨拙的安慰他。
　　“你才认识我多久？”
　　“一天……”
　　“你认识我一天，我却认识自己好多年了。我说自己是猪，那我就是猪。”
　　“可我真的不觉得你笨啊……”
　　“那你给我三个理由。”
　　“为什么要三个理由呢？”叶雨笑了。“我相信你不笨不就好了吗？”
　　“你相信我？你凭什么相信我？”
　　“不凭什么，我就是相信。”
　　杜巍接不上话了。那陌生的，奇怪的感觉又回到了他心里。
　　如果说，他曾是一个被冻得硬邦邦的雪人，面前的这个小女孩就是他的第一线阳光。阳光下的雪人，会融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