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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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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霹雳堂到杭州隔着三转不太宽的水和一座难爬的山,顾惜朝惦记着追命的毒,在霹雳堂挑了一匹快马,马尾巴上落了一撮泛着光的毛,被戚少商玩笑说是夜行军里的活动靶子。
顾惜朝只默默瞪了他一眼也就作罢,这一路跟了两个大活人,虽然夜里投宿是挤了点,但也比吓死他们或者让他们觉得自己失心疯了的好。
要说怎么跟来了两个人,那要问雷卷,他那句话里只说了“我现在离不开霹雳堂”,他走不开,他的手下人就未见得走不开。之所以说未见得,倒是因为这人不是雷卷要派来,而是自己拍胸脯要跟来的。说的自然是沈边儿了。按说息红泪年纪轻又冲动,作大哥的派个手下人跟过来照应一下也是情理之中,但是这沈边儿拍胸脯归拍胸脯,手掌按在胸上的时候还特意闲出一份眼神来瞪他一记,顾惜朝就是完全的莫名其妙了。
十万火急之时,马背后硬跟了个不大和气的巨汉,恐怕任谁都不会心情大好——尤其是这巨汉还要夜夜不由分说与他同房而眠。
“防着你呢”
戚少商鬼鬼祟祟地说。
顾惜朝拉着马缰屁股下面被马鞍颠簸得一阵发麻,心说,难道还防着我吃的饭比他多么。
然后戚少商就想,这小子年纪轻轻也丫的忒蠢。直想到又一个太阳落山,息红泪望着黑漆漆的山口说我们还是找个店家吧。
顾惜朝于是栓了马看着沈边儿跟在息红泪后边进了客舍,客舍的后院马厩旁边有一汪好水,他难得停留了片刻,挽起衣袖蹲在后边洗了一把脸,湿漉漉的水迹一路滴落到他的青衫上面,顾惜朝默默低头看了一阵,轻轻说了一句,又该补了。听得戚少商一阵语塞。
戚少商于是终于问他:为什么要一直穿这一件。
顾惜朝托着腮望着水,很久,戚少商还以为他要说出一句“爹留给我”或者“娘缝给我”的话来。结果顾惜朝只是怒了努嘴,说,“青楼里的书生都是穿的这个样子”
戚少商还在错愕,他就又接着说,
“来妓院里花钱的也不是只有脑满肠肥的富人,姑娘们倦了的时候反而诚心欢喜那些没几个钱的书生,给他们饭吃给他们酒喝还偷着塞两件首饰,就为了听听那些才子给佳人的吟诗作对,听一听,都好像自己就是那佳人似的。”
“那你……”戚少商问,
“我一向不喜欢世人”顾惜朝说,
“大侠、做官的、京城里的人、京城外的人。活着只是为了身份和地位,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身份,没有地位,你就什么也不是,没有人在意。我想既然他们并不曾在意我的不喜欢,那我也就没有必要叫他们看出我的不喜欢来,倒是索性融入其中,还活得更快活。楼里那些着青衫的,骗了可怜女子的钱,本来也没有几个好东西,却也晓得偶尔发两句感叹,咒骂一下这样的世道,反比楼外自命清高的人要看起来舒服些。”
戚少商飘在顾惜朝微微拱起的背后,看着他的一撮衣角浸在了水里,忽然觉得心里闷得很。
“反正你也死了,我不怕你笑,只是,我倒是常常笑我自己罢了。”
顾惜朝这样说,说得有些轻飘飘,末了,突然伸手探了会自己的肚子,对着戚少商皱了皱眉,说,
“我饿了……”
顾惜朝蹲在后院的时候,息红泪已经和沈边儿叫好了三叠菜两壶酒,店里没有米饭只有两笼包子,小二擦着桌子问说明早有新鲜的油饼,要不要带上几张上路。蒸笼的热气冒上来,息红泪心不在焉地看看门外暮天的颜色,拉了裙角想出去叫他。顾公子的顾字还没有出口,就看见那人微微被晚风扬起的衣摆飘进门来,顾惜朝闻了一阵菜香,神情就愣住了。他这一愣,看得一抹笑还挂在嘴边的息红泪也愣住了。只有戚少商,顺着顾惜朝的眼神,望到了店里边,靠墙根坐着的一群人,那是一大群人,但他晓得顾惜朝到底看到的是哪一个,他之所以晓得,是因为那个人此刻也在看着顾惜朝。脸上还带点隐忍的激切和不动声色的犹疑。
沈边儿也跟着他们的眼光回了头,不禁心里也啊地叫了一声。
那墙根子下面坐着的白衣人,可不就是引人注目么!再看一眼,那一群,可不就是洛阳池家的人么!他于是拉了息红泪的裙角,跟着卷哥出入江湖多年,他心里就一个想法,要护好他卷哥的女人。
但此刻顾惜朝心里想的事,和他完全不同。他看着那拿着一只酒杯的白衣人,也觉得眼熟也觉得眼生,那人看向这里的眼神丝毫不分明,倒也是说不出来的滋味。末了,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这幅脸面,顾惜朝于是恍然大悟,径直走过去,轻声说了一句,“我不是追命。”那人于是终于了然一般神色一松,又对他微微一笑,这一笑,顾惜朝更觉得他长得好看,好看得,就跟京城六扇门里那成日坐在轮椅里叮嘱小徒弟给他送笔送书的少年总捕似的。
“你认得追命。”顾惜朝说,
那人点点头,
“他说过吧,你长得像他大师兄”
那人于是又一笑,说,“说过。”笑完,又放下手中的杯子,说,
“但他没提他还有个兄弟。”
“我和追命并无血亲关系,只是碰巧长得相似罢了”顾惜朝觉得自己有点儿脸红,说,
“在下顾惜朝。”
白衣人一拱手,“在下方邪真”,又望着息红泪和沈边儿坐着的桌子,说,“江南霹雳堂的人。”
顾惜朝没有回答,方邪真早已自顾自将眼神收回,目光沉静地落到桌子上,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的时候他说,“追命遇上什么麻烦了?”
顾惜朝有些想苦笑,故事太长,究竟也不知道从何处开口。只听见方邪真很清丽的声音,说,
“也不奇怪,那人,什么时候不碰上什么麻烦的。”
听了这句话,顾惜朝心里有点痒痒的,他想,自己这般,对六扇门其实分毫不知的局外人,究竟是如何被搅进这堆事情里来的呢,要是放在两个月前,他怕是要笑死自己的。说到底,追命待他,他待追命,也只是因为长得相像罢了吧。想到这里,顾惜朝突然也觉得自己是个俗人,这一想,他就笑了。方邪真看得有趣,就问他,
“顾兄弟笑什么?”
顾惜朝答他说,
“笑你把他看得这么透,他这次确实是遇上大麻烦了,我此次下江南就是去救命的,救他这不知死活人的命。”
方邪真于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确实是这样的脾气。”
他的面上又有了愁色,
“我此行还要保护我大嫂……分不开身去援手。”方邪真提到他大哥的女人的时候,神情有点一闪即逝的动容,那抹动容之色很快就笑容,变成了眼底的真挚,他看着顾惜朝,很真诚地说,
“追命对我有恩,我……”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顾惜朝说了这样的话,他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惊讶,自己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他的肚子还饿着,有些眼馋这大堂里处处飘逸的饭菜香,话一说完自己都觉得尴尬。方邪真却笑了,他看见了顾惜朝身后那方桌子上,息红泪望着这边的一双眼睛,说,
“他们在等你。”
他将一口酒轻轻含在口中,将他的最后一句话也含在酒里只让顾惜朝一个人听见了,
“等今夜无人,我去找你。”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