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天下》冷幽然

9、无名碑

　　春日的黄昏，天边的晚霞。从司空府偏门走出的莫言，抬眼便见这绚丽的美景，她很想为此驻足，却因心系紫玉佩只得移步而出。
　　站在莫言身后的是秦朗，此时的他没有了素日的笑容。“阿言。我要与你同去。那地方，你不该去。”秦朗知道莫言要去的地方是“醉梦阁”。他不明白，她为何执意去章台之地，先前在酒舍门口昏迷，不正是因为不堪醉梦阁的折磨，从中逃出的吗？既然如此，她怎能再去醉梦阁？
　　“元明，你不用担心我。”莫言回以笑容，半开玩笑地说道，“我不该去，那你便能去了么？再说，哪有男子带着女子去章台的？”
　　“阿言，我并无此意！我……我从未去过醉梦阁！”秦朗生怕莫言误会，慌忙与她解释。
　　莫言见秦朗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她拍了拍秦朗的肩膀说道：“好啦。我知道元明是个正人君子，与那些贪恋美色之人不同，是断然不会去醉梦阁。”莫言的话使得秦朗的脸上骤然一红，幸好天色昏暗，她没能瞧出少年脸上的异样。
　　事已至此，莫言只能道出事实。“其实……我今日去醉梦阁是为了取回一块对我而言极其重要的玉佩。此前我一直很苦恼该怎样取回玉佩，之所以不说，是不想再为了此事去烦扰元明，这些时日在司空府承蒙照顾，我很感激你，也很高兴能认识你这么一个朋友。”说着说着，莫言竟有些哽咽，明明二人没有道别，却不由得心生伤感，几欲落泪。
　　秦朗很想问莫言，待她取回玉佩，是否意味着她会离开司空府？自他将少女带回司空府后，她的一颦一笑，那双清莹澄澈的双眸总能浮现在他眼前，明知少女身世不明，明知她藏了许多的秘密……他仍是无法抑制对她的爱慕，可惜他是个习武的粗人，不像曹操的两个儿子会赋诗作文，再加之他是养子的身份，他更不敢将自己的爱慕说与她听，唯有……深藏于心。
　　秦朗终究没有问莫言，而他的脸上再次显露了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他说道：“阿言，言重了。我……亦视你为朋友。想来阿言找到取回玉佩的方法了？否则也不会托我遣走守卫，替你留下这道门了。”
　　莫言得意地一笑，“嘿嘿，知我者元明也！我确实找到取回玉佩的方法了。虽然手段谈不上高明，但管用就行了。其实，你真的不用太担心我啦。我是说要去醉梦阁，可我没说要走进去呀。等时辰一到，自然会有人乖乖走出醉梦阁，双手奉上我的玉佩。”
　　“可是……”固然秦朗对莫言深信不疑，可一想起她曾在那儿受了折磨，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忧色。
　　“我说没事就没事啦，你快回屋吧，最多一个时辰，我就回来了。”
　　“那你小心。”
　　“好。我会的。”
　　待秦朗转身而去，莫言从袖中拿出通透碧色的青玉佩，只要郭嘉如约而至，替她拿回紫玉佩，这青玉佩亦能物归其主了。念及此，少女步履轻盈，笑逐颜开。

　　在高考前，莫言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等到高考结束后，莫言这才知道她几年前看的TVB剧《读心神探》突然在网络走红，走红原因不是剧情与人物，而是其中一集的台词：“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纵然这句台词不能代表世上所有人，但大多数人还是抵挡不住金钱的诱惑，尤其是古时地位卑微的僮仆。莫言用些心思花点钱财，便从司空府的侍女侍从们口中打听到她想要知道的事情。郭嘉的确随性风流，常常出入秦楼楚馆，自他做了曹操的军师祭酒，乃至入许都后，他便是城内酒舍、章台的常客，这醉梦阁更是不必说了。之后，莫言略施小计再遇郭嘉，用手中的青玉佩胁迫他取回此前被雪姨抢走的紫玉佩，这些可以说是水到渠成，眼下只差最后一步了。
　　莫言与醉梦阁仅有一街之隔，她站在一家香铺的房檐下静候郭嘉。天色尚早，醉梦阁门口的狎客们不过三三两两，他们的身旁总有美人相伴，或迎或送，那些垂涎美色的丑恶嘴脸直让莫言感到十分的不适，若不是受世道所迫，她们本该平凡地过完这一生，而不是沦落风尘，成为他人的玩物。在怜悯旁人的莫言，未留意到有人正一步步地走向她。
　　“莫姑娘。”待莫言回过神了，郭嘉已然走至她身前，向其俯身施礼。
　　“你鬼啊？走路都没声的，吓死了。”莫言明显被忽然出现的郭嘉惊吓到了，吓得她赶紧拍了拍胸口，定定惊。
　　“这世间怎会有鬼神？何况在这青天白日之下。是姑娘想心事过于入神，未能留意到我罢了。”郭嘉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真是像极了莫言初次遇见的他，满面含笑，勾魂迷人。
　　不是有那句话叫做“伸手不打笑脸人”，偏这句话定不能用在郭嘉身上，因为莫言看了他就很想打他，而这样的“老狐狸”，最是令人难以捉摸。莫言低声嘟囔道：“真自恋，谁要留意到你啊。”毕竟紫玉佩还未拿到，她只好假意笑微微说道：“见过军师。想来军师拿到我说得紫玉佩了？”
　　说罢，郭嘉便从宽大的衣袖里拿出那块浑然天成、晶莹剔透的紫玉佩，将其递至莫言。“我已为莫姑娘取回紫玉佩，还请莫姑娘归还我的贴身玉佩。”
　　莫言心心念念的紫玉佩终于被郭嘉拿回了！她刚想伸手时，郭嘉却又缩回了手。此举颇让莫言不悦，柳眉蹙蹙。“堂堂军师祭酒竟要出尔反尔？”
　　郭嘉轻笑道：“嘉心中有一事不明，还望姑娘能解我之惑。”并向莫言深深一揖。
　　莫言一脸困惑地看着眼前的郭嘉，不明白他是何用意。虽有些不悦，但仔细一想，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过是多说几句话而已，他要问就问吧。“军师想问何事？”
　　敛容正色的郭嘉凝视着莫言清澈灵气的双眸说道：“姑娘可是唤莫言？”
　　莫言没有听错吧？郭嘉是在问自己名字吗？先前她有告诉过郭嘉自己的名字啊，他该不会有什么间歇性失忆症吧？不对，若是不记得名字，他又怎能说出“莫言”二字，这显然就是个疑问句啊。如果是换做旁人问莫言，她会很斩钉截铁地回答“是”，可……现在问她的人却是鬼才郭嘉，难免令她暗暗思忖，他是在怀疑自己的身份么？
　　郭嘉见莫言沉吟的模样，眯着那双桃花眼说道：“姑娘？”
　　“军师真是贵人多忘，莫非……军师并不信我？我虽是府中的侍女，但幼时也曾嬉游遶膝①，受父母养育，若非生于乱世……便是入了司空府，亦不能忘记父母之恩、自身之名！”即使猜不透郭嘉的心思，莫言还是有办法为自己洗清“嫌疑”的，硬是当着郭嘉的面挤出了几滴晶莹的泪珠，虽比不得《红楼梦》中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的林黛玉，但这会儿的她……少说也有五、六分柔弱吧？大概……能骗过郭嘉的眼睛吧？
　　郭嘉望着莫言那双熟悉而含着泪花的眼眸，明知她是有意为之，明知她身份可疑，他却为了她不愿点破一切，只见他温和一笑道：“适才多有冒犯，望莫姑娘见谅。”郭嘉再次将手中的紫玉佩递至莫言。“莫姑娘不惜用男子的贴身玉佩来胁迫我取回这紫玉佩，可见这紫玉佩对姑娘如此重要，还请姑娘妥善收好。若再遗……”
　　“闭上你个……”‘乌鸦嘴’这三个字险些脱口而出，紧抿樱唇的莫言急忙接过紫玉佩，欣喜不已的她从袖中拿出通透碧色的青玉佩，随手将它丢至郭嘉的怀中。“多谢军师！我已归还玉佩，你我各不相欠。‘春宵苦短’，我就不打扰军师了。”
　　不知道郭嘉是怎么取回紫玉佩的，难不成牺牲了‘色相’？他……应该不会这么‘重口味’吧？一想到这儿，回身而去的莫言不禁打了个寒颤，管他呢！自从莫言穿越，入了司空府后，这还是第一件能令她如此笑逐颜开的喜事！
　　其实，站在原地的郭嘉一样是嘴角微扬，难掩笑意，这个少女远超乎他所想，而她明眸善睐的模样却让郭嘉有种恍然如梦的错觉，就好像是在他们之间隔了层若有若无的薄纱，难以看清。
　　“姐姐，你怎么一个人站在外头？在看什么呀？”
　　“没什么，我这就回去。”

　　从离开司空府至拿回紫玉佩仅用了半个多时辰，趁现在还未入夜，莫言认为应该好好吃一顿以示庆贺，即便已是囊中羞涩，她仍决心去酒舍饱餐一顿。
　　“天都黑了。我得快些回去了，以免让元明担心！”吃饱喝足的莫言一踏出酒舍，天边已不见绚丽的晚霞，此时夜幕而临，一轮明月悬高空，点点星辰映月光。
　　莫言一路行色匆匆，就在离司空府还有数十步之远时，有人提着灯笼从正门而出，府门的守卫一见到他便恭敬行礼。是谁？这么晚了是要去哪儿？心中十分好奇的莫言躲于一旁，静静地等待那人的走来。
　　越走近，莫言越觉得对方身形熟悉……直至莫言看清了对方的面容，墨黑沉眉斜飞入鬓，一双幽深眼眸不见任何波澜，置身夜色的少年更显清冷孤傲。莫言万万没想到此人竟是曹丕，身为府中的二公子，他不好好待在屋里看书，也没在府中练剑，而是一个人提着灯笼走出了司空府。
　　难道是觉得今夜月色不错，兴致来了想出府走走？不对，有谁会在散步的时候带个食盒吗？啊，还是说去见某个人呢？咦……莫言忽然想起弦子的的一首歌《醉清风②》——月色正朦胧\与清风把酒相送。该不会是去见心上人吧？他天天都对那些侍女们爱答不理，恨不得在脸上写个“冷漠”二字，不知道他会喜欢上怎样的姑娘？
　　关于曹丕的元配，有人认为是甄氏，但也有人认为是于建安年间被曹丕废黜的任氏，由于任氏远不及曹丕的两位夫人有名，再加上那些主说曹魏的影视剧，编剧总会想尽办法给甄氏、郭氏两位夫人添枝加叶，所以有太多的人都不记得这个被丈夫废黜的女子，直接默认甄氏是曹丕的原配。那么，曹丕要去见的人会是这位任氏吗？抵不过好奇心的莫言，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跟上了曹丕，黄昏时曾亲口与秦朗说得话已被她置之脑后了。
　　虽时至暖春，但这会儿入夜，难免夜深露重，寒气袭人。“阿……嚏！”莫言一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好在曹丕没察觉，她松了口气后裹紧了衣物。莫言已跟随曹丕走至偏僻的荒郊草野，四周还伴随着莺啼鸟啭，此时此景让她想起了曹操的《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不是，就这？这里怎么看都没有花前月下的氛围？曹丕见心上人的地方未免……太“硬核”了吧？好吧，莫言确实没怎么读过曹丕的诗赋，但《燕歌行》二首，她记忆深刻，想忘都忘不了，能把一个女子对远方丈夫的思念之情写得如此凄婉动人，他怎么可能会是个把心上人约至到荒郊草野的“钢铁直男”？难不成……曹丕要见的人其实是个男人？
　　若曹丕真的是见男人，那可就不好说了，万一还被他发现了，岂不是自找麻烦吗？莫言正犹豫着是否要起身离开，仍在草野间步行的曹丕突然停下了脚步，将手中的灯笼与食盒放于一旁，再俯身而跪，又从食盒中拿出几样东西，一一摆放在地。
　　曹丕在做什么？他这样看着很像是……祭拜故人？原来曹丕要见的既不是心上人也不是密事相商之人，而是前来祭拜故人，那么又是一个怎样的故人竟值得他夜阑人静孤身一人来此祭拜？
　　“母亲，让你久等了。这些都是我为母亲准备的，还都热着。”曹丕轻抚着墓碑说道。
　　什么？母亲？曹丕的生母不是卞夫人吗？他为何会对着墓碑说“母亲”？倘若卞夫人不是他的生母，那么他真正的“母亲”又是何人？既然是曹丕的生母，为何死后会被安葬在荒郊草野？倘若曹丕的生母另有其人，为何他还甘愿称卞夫人为“母亲”，甚至当曹□□后，曹丕即位魏王，代汉称帝，依旧尊卞氏为皇太后，身为人子，难道就不想追谥自己的生母吗？就像曹丕之子曹叡，在曹丕死后，曹叡一即位，便追谥生母甄氏为文昭皇后。还是说……曹丕碍于生母的身份，终究不能追谥她？以致魏国上下、甚至世人后人都不知晓曹丕的生母是另有其人？既然曹丕并非卞夫人之子，那便可以解释为何他看卞夫人的目光总是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复杂，而他与曹彰、曹植是如此疏远了。
　　本想看看曹丕会见何人，却不料听见他真正的“身世”。莫言的脸上已无先前跟踪曹丕的好奇与从容，神色霎时苍白而惊恐。这种身世之谜被人撞见的情节，电影电视剧里不都有？除非是主角，普通的路人配角肯定是当场被杀，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以曹丕的剑术，怕是用根甘蔗都能取走莫言的性命了吧，想到此，她便冷汗涔涔。
　　此地真的不宜久留，莫言慌乱起身，或许是蹲久了双腿有些酥麻，又或许是因为惊恐，她不慎被石子绊倒在地，手心摩擦得火辣辣地疼，眉心紧蹙的她惊呼道：“哎呦！”
　　因为这猝不及防的绊倒，使莫言一心顾着如何减轻手心的疼痛，完全错失了溜之大吉的最好时机。待莫言反应过来为时已晚，而曹丕一时没看清她的脸，认定对方心怀叵测，另有所图，手中长剑抵着她的颈项质问道：“何人？”
　　“二公子，是我！你你你……先把将剑放下。”脖间的寒意让莫言打了个寒颤，说话都不利索了，她慢慢地抬起头，望着曹丕的幽深眼眸说道，“是我，莫言。”
　　曹丕一见到那双清莹澄澈的眼眸便心软地放下了长剑，将其收回剑鞘，心软之余，仍有戒备，他面色阴沉地说道：“你身为司空府的侍女，不好好留在府里侍奉夫人、公子，竟敢趁着夜深人静私自出府？是谁放你出府的？”
　　莫言看得出曹丕在怀疑自己，以他的聪明程度，真的很难用“今晚夜色很美，我想一个人出来走走，没想到遇上二公子了”这种愚蠢的理由搪塞回去。怎么办？她要怎么回答曹丕？再不答话，是不是要被他“抹脖子”了？莫言现在极其后悔，她不该因为一时好奇跟着曹丕的，这下可好，没见着任氏，反倒是给自己摊上麻烦了。当时在许都城门，莫言能在曹操面前巧言善辩，为自己保住性命，一是莫言了解曹操，二是众目昭彰，曹操不能当众扬言严惩她。至于……曹丕，莫言无法应付自如。
　　曹丕见莫言迟迟不答话，又见她若有所思，久久未立，乌黑的眼珠不再像算盘珠儿似的滴溜溜乱转，清莹澄澈的双眸透着惊惧无措，她在担忧、害怕？原来……莽撞的她也会害怕？想到此，曹丕的脸上竟浮现了一丝微笑，心里的戒备顷刻烟消云散，他无法相信眼前明眸善睐的少女会利用他的身世加以欺骗利用，纵然少女的出现不免让人疑窦丛生。
　　“二公子……我其实……”莫言低着头，根本不敢再与曹丕直视，吞吞吐吐地说着。
　　“摔伤了？还能站起来吗？”曹丕弯下身来看着身边的莫言。
　　“啊？”莫言一脸迷茫地抬眼看曹丕，他……没有一丝怀疑吗？他就这么放过自己？
　　曹丕继而说道：“不能起身？”当他想要伸手搀扶莫言时，她却倏然起身。“我没事，多谢二公子关心。我就是手磨得有些疼，好在没破皮，不然明日干活就要受罪了。嘿嘿。”莫言面带笑靥地说道。
　　曹丕微微一愣，他在做什么？明知男女有别，竟还想扶她起身？曹丕尴尬地收回手，遂站于莫言身前。月色溶溶，星光熠熠。少年翩翩英姿，少女明媚笑靥，二人四目相视，周围宛若凝滞。
　　“二公子此前已助我两回，这一回轮到我了。今夜无意来此，还望二公子能原谅我今夜的唐突。”最先打破这份美好安宁的人是莫言，清澈灵气的双眸满是真挚，既然曹丕选择相信莫言，她亦是回以最诚恳恭敬之礼。“我会永远守住这个秘密，不会再让旁人知道公子的身世。若是违背，必受天谴。”
　　“莫姑娘不必如此，其实是我该与你说声谢谢。无论今夜你是为何来此，终究是除了我外，第二个来看望母亲的人。”曹丕一边说着，一边走向母亲的墓碑。提及母亲，曹丕满目哀思，声音低沉。
　　莫言看见曹丕眼中的哀思，想起自己早已去世的妈妈，真是想不到，眼前冷漠孤傲的少年竟也与她一样，早早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再想想后人对曹丕的偏见，又有多少影视剧将他塑造成一个相煎何急、残害手足、横刀夺爱、篡汉为帝的阴谲人物？那些千古风流人物，他们的真真假假，善善恶恶，怎能按照几本史书就妄下断言？亦或以管窥天？而史书的背后又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莫言此前不愿与曹丕有所交集，但今夜的她却觉得或许是命运使然，让他们成为一对同病相怜、互相倾诉的朋友，他们都曾失去母亲，更是不得父亲所爱。
　　“这是我送给夫人的一点心意，但愿夫人能喜欢。”不知一旁的莫言是从哪儿寻来这芬芳馥郁的纯白野花，待曹丕侧首，莫言已将手中的纯白野花放于他母亲的墓碑前，明月的清辉映照在莫言的脸庞上，清风拂拂，秋水凝眸，曹丕凝望莫言，目光逡巡不去③。诗经曾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④”近在咫尺的少女虽不是诗中所写的“佼人”，但她那双清澈灵气的眼眸，明媚如春光的笑靥却让曹丕“劳心悄兮”、“劳心慅兮”。
　　看着墓碑的莫言未能留意到身旁之人的目光，曹丕生母的墓碑上没有任何碑文，就连她的名字都没有，莫言不由得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夫人感到哀怜与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能为曹操生子，却又在死后被葬在无人问津的荒郊草野？此后数年，唯有亲生儿子来祭拜她……
　　很快，曹丕就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不想被身旁的少女瞧出神色有异的他又将幽深的眼眸重回母亲的墓碑上，沉声道：“母亲的尸骨葬于谯县，这儿是我为她所立的衣冠冢。自迁都至许，或许再难回故土祭拜母亲了，故而将她生前的遗物埋入许都的黄土。今日是母亲的忌日，我便带了她生前喜欢的嘉肴前来祭拜，却想不到在这儿遇上莫姑娘了。”当曹丕看出莫言眼中的疑惑，尚未多想便告知了她这段尘封多年，令他无法忘怀、悲痛而又带着怨恨的记忆。
　　“不要再叫我莫姑娘了！都说了一点都不好听！反正……事已至此，不如我们以朋友相称？子桓，你不否认，我就当你答应咯！”
　　曹丕见莫言笑得璀璨又俏皮，说得率直又不做作，让他根本无法驳回。“朋友？”
　　莫言轻笑着说道：“是啊，我们是好‘朋友’。若以‘朋友’相称，那我必是‘秘而不宣’，若论‘主仆’，唔……我未必会为子桓‘秘而不露’。是‘朋友’还是‘主仆’，子桓，你可要想清楚了哦。”
　　“你……”曹丕还从未见过这世间竟有如此直言不讳的姑娘，登时失色，哑口无言。
　　见曹丕失色，莫言难掩笑意。“原来你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我还以为除了冲儿能勉强让你一笑外，其余的人，都只能让你天天摆着个‘厌世冰块’脸。喜悦、悲伤、恐惧、愤怒、惊讶、厌恶，这六种是人类的基本表情，后有科学家用实验证明人类表情多达二十一种。你说，我们明明就有这么丰富的表情，为何要压抑自我，喜怒不形于色？秘密在心里藏了这么多年，一定很痛苦很难受吧？不妨说与我听听？”莫言席地而坐，抬眼凝视曹丕。
　　虽然曹丕有些听不明白，但当他俯视少女的双眸时，她眼里的清莹就像是温暖的春水流过他的心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曹丕会为她失态，心被她隐隐牵动，朦胧不明的情愫正在心尖悄然发芽。“你这般与我说话，就不怕我会杀你？”谁知，曹丕的态度又变回了往日的冷漠，“钢铁直男”或许还称不上，可不解风情一定是真，至少这会儿如是。
　　“叫你‘二公子’时我会怕，唤你‘子桓’时我不会怕。子桓真要取我性命方才便取了，何须再费唇舌？你别站我跟前挡月色了，快坐下，让夫人也赏一赏月色。”莫言一把拉过曹丕的手，命他乖乖坐下。
　　曹丕愣愣地望着身旁的莫言，隔着衣袖还能感受到手心的温暖，好在置身夜色，莫言没能在他脸上看出可疑的羞赧⑤。
　　莫言双手托腮看曹丕，睁着一双清澈而好奇的眼眸说道：“唔……可以说说你母亲吗？我很想知道夫人的故事。”
　　曹丕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仿佛在那轮明月中看到了过世多年的母亲。“阿言。你可知碑上为何无字？”莫言摇摇头，心想这背后一定藏着一个凄美又不为人知的故事。
　　“母亲幼时就被家人遗弃，她一直流离转徙，饥饿难耐，直到她遇见了一个男人，收留她，并为她取名‘蓁’，‘蓁’字取自《诗经》——桃之夭夭，其叶蓁蓁⑥。虽有美好之意，然这一生却凄苦无依，身为刺客，因‘情’反叛，含恨而终。”想起母亲的死，曹丕的双目霎时而红，双手紧攥成拳……

　　注：
　　①遶（rǎo）膝：指幼孩环绕于父母膝下，即依附于父母。出自明·陆采《明珠记·宫怨》：“忆贤甥，风流奇俊，从幼嬉游遶膝，一旦受伶俜。”
　　②醉清风：此歌是由薛永嘉作词，Marko作曲，歌手弦子演唱。
　　③逡（qūn）巡不去：徘徊着不愿离去。多指有所留恋。
　　④选自《诗经》的《陈风·月出》。此诗是中国古典诗歌中首次用心去写月亮和月光的篇章，将皎洁的月光和姣好的美人联在一起，犹如一幅月下美人图，且句法独特，拗拗折折，朦朦胧胧，缠缠绵绵，别具一格。
　　⑤羞赧（nǎn）：因害羞而脸红的样子。
　　⑥选自《诗经》的《周南·桃夭》。现代学者一般认为这是一首祝贺年轻姑娘出嫁的诗。全诗三章，每章四句，通篇以桃花起兴，以桃花喻美人，为新娘唱了一首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