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天下》冷幽然

6、司空府

　　这一回，莫言睁眼所见的不再是醉梦阁那个阴冷的柴房了，而是一间简单整洁的屋室。古代的床榻自然不能与现代的相比，但比起那间柴房而言，莫言觉得身下的床实在是柔软舒适，不禁攥紧了被褥，喃喃道：“以前从未觉得睡个好觉是这么幸福啊。”
　　莫言缓缓地闭上了双目，先前被人施刑折磨的身体仍在隐隐作痛，疲惫感再一次席卷而来。“好困……再睡会儿吧……”
　　没过一会儿，莫言就像是上学睡过头一样从床上顷刻惊醒。“我这是在哪儿？难道又被抓回醉梦阁了？”莫言焦躁不安地挠着头，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她这是又回豺狼窝了？低头一看，身上那件破烂不堪的衣衫早已被人换成了素净的贴身寝衣，是谁给自己换的？莫非是要自己洗干净了去服侍别人睡觉了？
　　就在莫言细思恐极的时候，屋门被轻轻地推开了。莫言听见声响后，忍着身上的酸疼将整个被褥抱在怀中，拿过软枕充当武器地躲在床旁屏息以待。对方的影子越来越近，莫言心里也愈发地紧张了。“人呢？怎么不见了！”竟是女人的声音！方才的脚步声已经让莫言隐约地感到进来的人只有一个，没想到进来的还是一个女人。
　　莫言立即拿手中的被褥盖住来人，趁其不备地用软枕狠狠地砸向对方，只听得她闷闷不断的反抗声。“想要逼良为娼？做梦去吧！要不是本姑娘没时间，我非得把这几天的账好好地跟你们算算！”一想起这几日在柴房受的苦，莫言真是又委屈又气愤，即便她没能出生在温馨幸福的三口之家，可到底是在妈妈、阿姨跟姨夫的呵护下长大成人的，哪里受过这些侮辱委屈呢？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莫言虽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但绝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包子！只要给她点时间，一定会有机会去醉梦阁一雪前耻的！眼下还是先离开此处为好！
　　莫言的身体尚且虚弱不说，后因昏迷在床躺了一日有余，双脚没沾地气的她险些一软跌倒在地。“头好晕啊……”感到头昏眼花，手足疲软的莫言根本无力逃出这间屋室。
　　“姑娘！你还不能下床走动。若让公子知道了，公子会怪罪奴婢的。奴婢这就扶姑娘回床上躺下。”
　　莫言侧首一看，说话的哪是什么鸨母雪姨，也根本不是醉梦阁的娼妓，而是一个衣着朴实，看似僮仆的年轻女子，她身上有一摊明显的水渍，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翻在衣衫上了。女子见莫言站不稳，连忙出手搀扶。
　　莫言蹙眉看着她，清秀白皙的脸上满是疑问。女子虽被莫言无礼相待，手中的汤药也被她打翻了一身，可瞧这姑娘一脸惊惧迷茫，心中不免对她的遭遇表示怜悯。女子温柔地扶着莫言回到床边说道：“姑娘莫怕，此处是司空府，没有人会欺侮你了，你就好好地歇养吧。奴婢去为姑娘重新煎药。”
　　“你你你……说说说什么！这这这……里是司司司……空府？”一听到“司空府”，莫言吓得是目瞪口呆，舌头仿佛打了结，话都说不利索，抓过女子的手臂急切地问道。
　　女子见她这般惊异倒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她如此幸运，能被司空的“公子”带回府内的。于是，为了解其疑惑，女子将事情的原委详细地说与她听。
　　当莫言从醉梦阁逃出后，两脚蹒跚地行走在许都道路上，经过酒舍之时，不小心撞上了一人，随后就不省人事了。之后，莫言就被人带回了司空府，还发烧昏迷了一日多。莫言本想问一问好心的公子是何人，是司空的哪个儿子，能被女子称之为公子的除了曹操的儿子们还能是什么人呢？
　　女子离开屋室前却告诉莫言，只要姑娘养好病了，就会知道公子是谁了。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好好地歇养，等身体康健了，莫言才能去醉梦阁拿回紫玉佩，顺便一雪前耻！还记得刚入许都的时候，莫言险些因得罪曹操而丢失小命，眼下她留在司空府，不知是福还是祸？虽是欣赏曹操，但一想到那日的情形，不禁心有余悸。而醉梦阁的遭遇，更让她感到活于乱世的恐惧，无论如何，司空府都会是她目前最好的庇荫之地。
　　回想起穿越后的种种，再加上未知的身份，便是这般倔强的莫言也忍不住蜷缩起身子蒙着脸低声啜泣。“阿姨，姨夫，我好想你们……我想回家……”

　　不出五日，莫言的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了，身上的瘀伤也在慢慢消退。在侍女的精心照料下，莫言吃喝不愁，只管养病。整日闷在屋中，简直是把莫言活生生给憋死了，她好说歹说求着侍女，侍女这才勉强答应了允她一人在府中走走。侍女担心莫言不懂府中规矩会惹祸上身，左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她哪里可以去哪里不可以去，而莫言一想到之前的遭遇，都是因为自己人生地不熟引起的，她还是很愿意，很耐心地听着侍女说得话。
　　“这司空府未免也太大了吧。这里到底是在哪儿？出来得有一个小时了吧？一个小时就等于半个时辰了。”莫言一边走着一边抱怨，早知如此，她就不应该离开屋室。这下可好，她竟然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偌大的司空府怎么连个可以问路的人都没有啊？其实，莫言刚走出屋室的时候，还是能见到行色匆匆忙碌不停的僮仆们，只怪莫言像个刘姥姥似的，被这司空府弄得看花了眼，走错了路，自然就见不到那些僮仆们了。
　　“贱人！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这身衣裙可是司空亲自送于我的！别以为你儿子深得司空喜爱，我就不敢罚你了。今日我且要看看，有谁可以救你。”
　　“母亲！你不许欺负我的母亲！等父亲回府，一切自有定夺！”
　　“瞧瞧你这儿子，年纪尚小便知道心疼母亲了。小公子，要怪就只能怪你有个懦弱无能的母亲了。你们把小公子拦下，不得让他靠近。”
　　“贱妾恳求夫人放过我儿！稚子无知，无意冒犯夫人！求求夫人放过我儿！贱妾愿为夫人磕首赔罪！要打要骂，全听夫人的，只求夫人放过我儿！”
　　“母亲！”
　　“好，今日我便要好好地教训你！为我那尚未出世的可怜孩儿报仇！”
　　跪地的女子缓缓地闭上了双目，想象之中的巴掌并没有打在她的脸上。“打人巴掌算什么本事呀？哟，还以多欺少咯？”
　　闻声后的女子睁开了双眼，站在她身前的是个素未谋面的少女，少女紧紧地抓着对方的手臂，替身后的她拦下了这一掌。突然出现的少女让在场之人皆是面面厮觑，错愕相顾，被两个侍女阻拦在旁的稚子趁此用力挣脱二人，直扑向母亲的怀中，担忧地说道：“母亲，你没事吧？她有没有弄伤你？”女子回以微笑，眼含热泪地将他拥入怀中说道：“母亲没事。”
　　“你是何人？竟敢拦着我？”想来女子平日里骄横跋扈惯了，未曾受过这等羞辱之事，竟是恼羞成怒地瞪着面前的少女。见身边的侍女还愣愣地站在一旁，女子怒道：“你们这两个蠢笨的！还不快来帮我？”
　　“何人？我是你姑奶奶！本不想多管闲事，但我实在是讨厌你这样恃强凌弱的人！你没听见她向你道歉了吗？何必再为难他们母子二人？你如此蛮横，小心老得快！”莫言不惜为这对母子挺身而出，面对女子的盛气凌人，她毫无惧怕慌乱，眼见两个侍女要出手抓自己，她果断地将女子重重推向了二人。侍女始料未及，女子则因重心不稳与二人一同跌落在地，莫言见她们狼狈的模样不禁做了个嘲笑的鬼脸回道，“略略略。”
　　莫言回身去扶还在跪地的女子，柔和地说道：“夫人别跪了，我这就扶你起身。”在女子怀中的稚子一脸惊讶又崇拜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姐姐，忍不住叹道：“姐姐好厉害呀！”
　　莫言得意地一笑，回了个OK的手势说道：“小朋友，不用这么崇拜我哦。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得意不过三秒，莫言便被两个侍女强行压着肩背而跪地，她奋力反抗道：“你们做什么？放开我！”
　　见少女失去了方才的气焰，这回得意之人换成了骄横跋扈的女子，明明生得艳冶柔媚，可在莫言的眼中却不是赏心悦目，直令她作呕。女子用手轻轻抬起莫言的脸，朱唇上扬，讥笑道：“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贱婢。虽说姿色平庸，但细细看这双眼，真是清莹秀澈。既然你这么想要帮他们母子，那便如你所愿。掌嘴多少好呢？十次？太少了。就三十吧。”
　　“秦夫人！此事与这姑娘无关！请你放了她！”以卑微示人的女子匍匐至“秦夫人”的脚边，流着眼泪哀求着她放过这位好心的少女。
　　“环氏，我最恨你的不是你害我腹中孩儿，而是你柔弱的外表下竟藏着如此歹毒的心！为何你能有这样一个聪颖的儿子，母子二人得尽司空宠爱！而我只能日日夜夜地思念着尚未出世的孩儿！”忆起胎死腹中的孩儿，秦夫人满脸的悲戚，身上的骄横跋扈全然不见了。
　　“秦夫人，我真的没有伤害过你，我没有……”环夫人痛苦地摇首否认。然而，恨极了她的秦夫人是不会听她任何一句辩解的，只会将所有的怨恨发泄至无辜之人身上，秦夫人遂命侍女掌掴跪地的少女。
　　“放开我！”莫言仍是竭力挣脱着二人对她的束缚。说实话，莫言替女子拦下一掌的时候就后悔了，只怪自己一时冲动，怎料女子还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她都要被人掌嘴了，居然还能跪地求饶？Excuse me？无论两个女人之间是何恩怨，私下掌箍简直是下下策，后宫剧里那些对敌人私自用刑的嫔妃哪个有好下场了？不应该是赶紧去喊人来阻止接下来的一切吗？两个月前莫言还是个在考场上奋笔疾书，胸有成竹的高考生，为什么穿越后的她竟要挨打受骂，自己的智商就像是被人狠狠地踩了在地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侍女挥手、莫言躲避之际，有人步履如飞，出手替她挡下了这一掌，骨节声响清晰可闻。“放开她。”冷漠严肃又不近人情的声音，她似乎是在哪儿听过？
　　莫言侧首而望，站在她身旁的正是那日在城门所见的英姿少年——曹丕，他依旧身穿一袭玄色衣衫，两道墨黑沉眉斜飞入鬓，一双幽深眼眸不见半分怜香惜玉。侍女被他捏得生疼，忍着手腕的疼痛求饶道：“回二公子，奴婢错了，奴婢这就放手。”曹丕随即松手，而秦夫人的两个侍女又岂敢为难少女，急忙退于秦夫人身后垂首帖耳，不敢出声。
　　稚子一见到曹丕便是转忧为喜，笑逐颜开地扑向他，“子桓哥哥，你回府了！”曹丕温柔地将他抱起，眉目间少了些不易亲近的冰冷。“冲儿，几月未抱你，你是愈发沉了。”
　　Excuse me？冲……儿？就是那个既会“称象”又深得父亲喜爱的神童曹冲？环……氏？不正是曹冲之母，曹操众多妾室之一的环夫人吗？所以，莫言是为了他们母子二人得罪了这位秦夫人？然后，曹丕又间接为自己出头挡下了一掌？瞧他与曹冲的亲密模样，简直是教科书式兄友弟恭。请问，莫言现在溜了溜了还来得及吗？她就应该好好地待在屋里养病，不该出来透气的！
　　曹冲不满地为自己分辨道：“子桓哥哥，冲儿哪里沉了？明明是长高了！”曹丕一脸无奈地回道：“是是是，冲儿又长高了。”曹丕的出现让一旁的环夫人神情有所缓和，至于秦夫人，怎么看都不会做到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莫言悄悄地挪动着脚步，想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走。既然有更合适的人来帮忙了，她这个局外人还是回屋的好。
　　“二公子也想帮他们母子说话？”真如莫言所想，秦夫人不愿轻易放过环夫人与曹冲。
　　闻言，曹丕又轻轻地将怀中的曹冲放下，重新落地的曹冲没有回到自己的母亲身边，反倒是走向了莫言，亲昵地拉过她的手笑道：“今日多谢姐姐了，不知冲儿该如何称呼姐姐呢？”莫言看着眼前这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不觉停下了脚步，难不成这孩子瞧出自己想要偷偷溜走了？
　　曹丕从容自若地向着秦夫人俯身行礼道：“秦夫人何出此言？两位夫人皆深得父亲喜爱，丕与冲儿又是骨肉至亲，这让我如何劝解？丕愚笨，只记得父亲对我的谆谆教诲。‘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①’”
　　曹丕这话说得是明明白白，再蠢再傻的人都能听出他话里有话，好像还有一丢丢骂人的意思？愤怒至极的秦夫人冷哼一声，双目瞪视莫言、环夫人与曹冲。“既然二公子在此，我姑且先饶过你们了。若再有下次，决不轻饶！”说完，便带着两个侍女愤愤而去。
　　“妾身多谢二公子与这位姑娘。”环夫人为表谢意险些一跪，被曹丕及时拦住，“环夫人，不必言谢。我只能帮你一时，往后……”
　　莫言仔细一想，因为自己帮着环夫人说话就差点要被秦夫人的侍女扇耳光，难保她不会秋后算账。与其等着被人欺负，不如主动出击，让她没有机会找上门。如果没记错的话，秦夫人是因为一件衣裙而痛斥环夫人的。说到衣物，莫言那双清澈灵气的眼眸闪过一丝狡黠，乌黑的眼珠像算盘珠儿似的滴溜溜乱转，眼前的曹冲不就是那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最佳人选吗？心生一计的莫言凝望着曹丕幽深的眼眸笑道：“二公子此言差矣。谁说只能一时的？正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环夫人，我有一计或许能帮得上夫人，至少可让秦夫人作茧自缚，夫人到时候也能过上好几个月的安稳日子，不必受她刁难了。”
　　曹丕情不自禁地被少女狡黠的笑容所吸引，那日在城门他就是这样在意她的。聪颖的曹冲立刻就察觉到自家兄长的异样，虽然不太明白子桓哥哥这是怎么了，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瞧见哥哥会这样盯着女子看。曹冲怕曹丕回过神来会为自己的无礼感到窘迫，赶忙问道：“还请姐姐快说！”
　　莫言轻笑着走至曹冲身边，弯下身来在他耳边说道：“小公子想帮母亲得这么做……”
　　等莫言支完招了，曹冲抓着她的手不让她走，回以天真笑颜。“姐姐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冲儿该怎么称呼姐姐？”
　　莫言无奈地一笑，好声好气地回道：“那小公子可要记好了。我姓莫，单名言，小公子可唤我阿言姐姐。”
　　“阿言姐姐，冲儿记住了！子桓哥哥也记住了！”曹冲此言仿佛意有所指，回过头又看着曹丕说道，“子桓哥哥，对吗？”
　　曹丕意识到自己方才有所失礼，温和地向她俯身作揖道：“有劳姑娘献计，丕多谢姑娘为环夫人、冲儿仗义执言。不知姑娘是府中哪位夫人的侍女？丕从未见过姑娘。”
　　见到曹丕对着自己行礼，吓得莫言匆忙回礼。“二公子这般真是让我……奴婢不知该如何自处。奴婢还有事，就先告退了。”说完莫言就匆匆离去，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气氛又暧昧又尴尬，与其说是曹冲想问自己姓名，不如说是他在替曹丕问。何况莫言真的想不到曹丕、曹冲会这般亲密。这个看似冷漠孤傲却又能对府中侍女谦和有礼的二公子真的是那个会与手足相争、篡汉为帝的魏文帝曹丕吗？说来奇怪，三曹之中，莫言最看不透的就是曹丕了。她当然不讨厌这个历史人物，只是比起他的父亲他的弟弟而言，却很难令她理解与欣赏。
　　还有，今日是个例外，之后绝不管闲事了，要回醉梦阁拿玉佩才是当务之急！

　　注：
　　①出自春秋时期老子（李耳）的哲学作品，又称《道德真经》、《老子》、《五千言》、《老子五千文》，是中国古代先秦诸子分家前的一部著作，是道家哲学思想的重要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