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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日落风踏来(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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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岚榭伺候潸罂洗漱时发现窗台上停了一只纸鸟。鸟儿见到潸罂立刻收翅敛首,羽毛片片落下化成齑粉消散,眨眼变作一只纸盒。岚榭递到她手上,潸罂一手接过,另一只手张开五指按在墙上,银红色的光芒瞬间笼罩住整座宫殿——这正是七重结界中最高的一重,烁石。
潸罂打开盒子,一块火焰状的黑色玉石静静躺在里面。她的神色难辨悲喜,岚榭并未察觉,她指着那个纸盒,喉咙里发出一声,示意她看。
潸罂展开它,只见飘逸纤丽的好自为之四字。
失神只是一会儿,潸罂在岚榭出声之前便握住了她的手,目光冷冽:“岚榭,记住今天,成败在此一战了。”
魔界历一千零十九年三月二十五,这一天被史官小心翼翼地记载下来。
《六合传•魔界篇》是日,君雍仁议事群臣于朝华殿,时众皆焦头于天界之术曰混沌结,相钟澜以为,日神楼曦毙于圣君神威,假以时日术必不攻自破,主和,群臣附是。三公主潸罂独携一仆直入朝堂,朗声道:灾延月余威始现,而民亡三十万。及结溃术散,岂非魔界无人可亡呼!相大怒,责玄衣队擒妖孽,君喝止,询罂何为,罂问:民之水火与罂之失德,孰重?君答:前者。罂笑:父乃魔之再生圣君。遂大步昂然出殿。众甚不解,忽闻殿外狂风大作,碎石残枝击于窗柩,淅淅沥沥。君从群臣观其究竟。见罂独立,双手相合结火印,眠玉浮于半空。罂虔唱莫名之语,听者忘饥寒,闻者离病苦,如清风抚面绕指而去,醍醐灌顶贯通百骸。复之七遍,眠玉光芒大盛,天地透亮胜雨夜惊雷,冰雪皆乱。一炷香过,风平浪静,云拨日现,乍暖如春。罂脱力倒地,君亲抱之,疾呼太医。
至此,混沌结解,魔界告捷。罂应连阙警言,封圣女,位仅次祭司。君甚倚信,携其上朝。
锦鸾宫突然热闹起来。
这本便是王后的居所,照理平日就应是一派门庭若市,珠玉钗环鱼贯燕回的景象。可是容音母女在王宫中始终是个尴尬的存在,没有人会对离开王宫长达九年,曾是最低贱的死囚的王后有任何尊敬。而旁人对潸罂的疏远与其说是轻视,倒不如说是畏惧。
自解术一事起潸罂的身体就不大好,醒来后由王后亲自照顾,休养了半个月总算恢复了七成灵力。她出事的当天下午王后就接到了消息,可是山上的积雪还没来得及化开,道路不通。魔君雍仁加派人手疏通山路,三天后容音才下山。巧就巧在之前还是呼吸微弱,昏迷不醒潸罂在容音刚踏入锦鸾宫那一刻就醒了,宫人们便说是圣女大人与王后娘娘心灵相通,孝感动天。
潸罂此时坐在榻上,左手边是容音,中间的矮桌上放了一口小巧的瓮,两只白瓷碟子,两把细长精致的银匙搁在碟子上,里面各有一颗滚圆金黄的果子,透明浓稠的蜜汁裹在上面,光泽诱人而甜腻。
潸罂解了肩上的狐裘,随手扔开,走到火炉边上褪下右手食指上的一枚绿色戒指抛进火里,然后指指矮桌对岚榭说:“丢掉。”
岚榭应声去做,容音示意她稍待一会儿,接着将嘴里的东西吐在帕子上扔进瓮里,对她笑笑:“去吧。”
刚才瑶嫔,萼嫔携着五公主七王子来拜访她们母女,两位嫔妃各自准备了礼物,那瓮里装的就是瑶嫔家乡的景原李,瑶嫔说圣女平日调养定受了不少汤药之苦,这糟贱之物权当心意,又呈上一条雪狐裘披肩。
戒指则是萼嫔献上,上面的绿宝石据称有辟邪退妖的功力。而它在落入烧得正旺的薪炭之前忽然被一只长喙叼住,几下吞进肚腹,竟是躲在火炉里的阿措。
容音颇给面子地尝了那李子一口,没想到她一直含在嘴里没咽。阿措踱到她面前,讨好地蹭了蹭她的裙角,容音莞尔一笑,摸摸阿措的脑袋,对女儿道:“罂儿,把最近发生的事跟母后说说吧。”
潸罂跪坐下来,伏在她膝上,像是长久的疲劳得到释放,平日冷硬的眉眼此时舒展无遗,吐纳间都是母亲身上好闻的淡香,过了片刻才轻声道:“嗯,天界对魔界施术的第一个晚上,她就来找我了。
我看到她在跳舞,身边是一个男人,殷红的血液从她的指尖流进男人身前,她嘴里在念咒语,然后有个人就死了,那个人的□□消散,灵魂湮灭,连他的星轨都隐没在黑暗之中了。
然后她参与了一场战争,敌方用混沌结。大水淹没了她的营帐,土地崩裂,人畜无还。她站在空旷的大地上,眠玉在她额前悬浮,她吟唱着一首三十二字的歌,一遍又一遍,直到第七遍,天地都被眠玉的光芒照亮,一切恢复平静,她赢了。”
容音眉目沉静,以指为梳,苍白的手指在女儿的墨发间穿梭:“嗯,还有呢?”
“我醒来后,这两个法术的咒语与施行方法就深深地印在了我脑子里。她还告诉我,血祭绝杀咒要用到被杀之人的血,我就派阿措飞上天空到达混沌结的界心,从那里采到了日神的一滴血。”
她顿了顿,嗤笑到:“还有,母后,我想所有人都不会猜到,混沌结的两名施术者居然从一开始就是死人了。这种术需要大量祭品,活人为佳。术本身会不断吸收祭品的怨气与施术者的力量,直到全部吸光为止。您说,我让日神早日解脱,是不是也帮了他一个不小的忙呢。”
容音淡淡笑着:“不要骄傲。”
潸罂继续道:“母后,还有那个女人。她安插在我们身边的老鼠,已经一个不剩了。您猜,我最后发现并处理掉的那个,是谁?”
“谁?”
“云芝。”
容音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怪不得最近不见她。”
“我给过她机会的。”潸罂这话说得诚恳,仿佛是在安慰母亲,但言语间的阴骘仍令人齿寒,“我知道您曾经想放过她,可是,她背后那人做的过分了。可还记得您有一段时间整日觉得惫懒无力,视物不清么,食物中也查不出不妥,直到前几日我去您的寝宫拿一本书,撞见云芝偷偷往养着水仙的花瓶里弹了几下指甲,指缝间有绿色粉末落下,才明白这猫腻出在哪儿。”
容音微皱起眉头,嘴角却还噙着无奈的笑:“我说呢,珞妃的眼睛怎么忽然就失明了。”
潸罂不以为意地抬高了眉毛。
容音一直安静地听她讲,直到潸罂将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她才缓缓开口:“罂儿,有个人,你可漏了。”
潸罂疑惑:“谁?”
容音却道:“眠玉是魔界的圣物,由历代祭司保管传承,擅自挪用可是万劫不复的大罪。你可以功过相抵,他却没那么好脱身了啊。”
潸罂道:“可我已送去诸多谢礼。”她停顿片刻,终究不愿拂了母亲的意,蹙眉改口:“罢了,我明日亲自道谢吧。”
容音在女儿乌发上轻拍两记,表示赞许。
不知为何两人都不再说话,温暖的室内似乎只听得见她们均匀绵长的呼吸,因地毯柔软厚实,连阿措走动都不曾有动静。
潸罂睡着了,容音正好可以从上方看见她线条美好的侧脸,瀑布般的长发散落一地,在光照下隐现幽蓝。
此情此景,让她想起一个人。
仿佛只是昨日,那人也是这样困倦的伏在她膝上,猫一样安静。
想着想着便要落泪。
碰巧潸罂挪动了一下,怕惊动女儿,她堪堪止住哀伤,在她肩上有节奏地拍打着,潸罂得到安抚,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