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乡子》全部的笃

5、一、起（5）

　　夏将至。
　　王妃命人为宫中诸命妇裁制新礼服，派人新织造锦缎数匹，欲做成宽幅迤尾的裙幅。样衣已做成，要我中午时分，到钟萃宫挑个花色。
　　清晨骑马回来，十分疲惫。本想推辞不去，但于理不合，只得换了衣衫，让云翳为我梳头。只将额发束起，余下的长发拢在一侧，用淡紫色珍珠串子松松挽起，未施粉黛。着一袭青褐色直缀长裙，手挽鹅黄色丝绦，朴素至极。
　　钟萃宫在整座王宫中央，金玉铺就，富丽堂皇，搜罗滇中珠宝奇玩陈设其间，极尽奢华之能。王妃却罹患热疾，终日夹杂在冰冷无用的金玉之间咳喘连连。宫中太医也是束手无策，只得到宫外寻找良医偏方。这奢华的宫殿，像是对整个王室莫大的讽刺，它在灿烂明艳的阳光下，透露出一种病态的、孱弱的臃肿。
　　“朴梦郡主到——”
　　见我来到门口，早有人报与王妃知晓。这一通传，却令我顿了顿，几欲转身逃离。钟萃宫中，郁气沉沉，像迟暮的夕阳，有着过分的昏黄和腥醒的红，令我不快。
　　“朴梦参见王妃。”我径直上前，敛首福身。
　　“起吧。看座。”王妃并不在意，颔首要侍从为我看座。
　　我默默坐在下首，静心喝茶，这样才能暂时压制住想要逃离的欲望。
　　我的对面，坐满了父王的侍妾和王舅家在云南谋官的远亲眷属，唧唧歪歪聒噪不休。她们从眼前的样衣谈起，各自品述曾见过或者是曾听过的奢奇衣物，以迎合王妃奢靡之好。王妃坐在上首，十分开心，不时插言说她们目光浅短，自己宫中有何物比这等稀奇百倍。频频命侍从将某物从库房中寻出来送与众人观看，矜贵之情溢于言表。
　　“蓝田郡主到——”
　　“参见母妃，见过各位婶婶。”蓝田盈盈下拜，带着得宜的笑。
　　“蓝儿，过来。过来母妃这儿。”王妃立刻招呼蓝田，脸上不自觉流露慈爱欢欣的笑。
　　“蓝田郡主多日不见，出落得越发标致了，明眸似水，眉目如画。犹剩你母妃当年。”座中一位夫人开口夸赞郡主。
　　“谢谢夫人，蓝田不过是柳浦之姿，当不起这等盛赞。”蓝田谦逊道。
　　宫人将锦缎整幅铺陈开来，让诸命妇按品级挑选。我只得装模作样伸手摸捏锦缎，细看花纹。确实是不喜爱这等花纹繁佚的样式，于是随手挑选了匹素净的锦缎，起身欲离。
　　“不知姐姐是何意？古人云：严服正装以正典仪。今年是父王的五十大寿，姐姐挑了这么素净的礼服，可是去寻父王的晦气？”蓝田立在王妃座塌前，咄咄逼问。
　　我素来不喜与蓝田相争，但是今日她非要借着父王的由头，莫名出语中伤我，也就怪不得我毫不相让了。我近前一步，朗声道：“妹妹此言差矣。古人确有此说，只是妹妹学的差池了。何谓‘严服正装’，是说要衣冠周正，簪发得宜，可曾说过不许穿素净的颜色？况周礼有云：典仪尚素白、玄青二色。何必非要朱紫华服，旖旎盛装。云南虽然物产丰饶，却地处偏疆，父王常常要宫中开源节流，以备军需。做女儿的自当为父王分忧，妹妹以为如何？”
　　我一席话，博得众人交口称赞，蓝田也讷讷不语，自知理亏。我福身告退。

　　出了钟萃宫，来到渝水池边，清风正起，蓝天高远，空旷无云。心中有几分酸涩委屈。若是我的心中也能像这天空一样疏旷晴朗，或许便不会将今日这类些微小事放在心上，徒添烦恼，尽惹尘埃。我努力整理自己纷芜的情绪，想要让自己平复下来。
　　不知呆坐了多久，眼前的一切物象凝滞在我眼底，浑合不动。唯独有一从鲜妍的石蕊花，像是吸汲了周遭的精气，璀然绽放。我喜欢这样狂笑着的花朵。拼尽一生，只为搏春风一顾，然后身死如烟灭。如此轰轰烈烈的一生，无有挂碍，令人神往。
　　“云翳，不如我们摘些石蕊花回去吧，插在落篱轩中。”我捻起一片飞散的石蕊花瓣，细细端详。纹理犹如肌肤，有温暖的细纹，血液在其间静缓流淌。花香若有若无，专属于淡泊且孤独的味蕾。
　　忽然，一只青瓷小盒伸到我的眼前，握着瓷盒的手轻轻在我眼前晃了晃。然而我眼中的液滴却滚落下来，灼伤了那只握着瓷盒的手。青瓷砰然坠地，瓷盒中托盛着的无数石蕊花飘旋而下，零落铺洒开来，像青春被扭折的头颅，迸溅出触目鲜血，生命在瞬间被抽离。这只是令我更加悲伤，有什么在脸颊上蜿蜒而下。
　　我这才想起今日出门没有带云翳。便匆匆转身离开，不愿被人看见我此刻窘迫的模样。
　　“郡主，郡主。”
　　那人却追上来，递上方帕。
　　我顿住，接过方帕，仰面缓声道：“多谢邢公子，公子请便，难道真要看到朴梦颜面丢尽才肯走吗？”池面烟波漫卷，雾里看花，韶光弥漫成模糊的一片。我只是不知，自己从何时起，变得这样脆弱。依稀看见邢治合眼中慌乱的神色，不忍再为难与他，于是旋身而返。
　　回到千寻殿，欲蜷缩在卧榻上，直裙的褶皱中，掉落出一朵石蕊花，花未开全，恰似明月未圆，瓣蕊松涩舒展，鲜妍欲滴。自花梗处被人掐断，此刻正娇小可爱地摊放在我的掌心。忽然又想起邢治合，将许多石蕊花集在瓷盒中送给我的邢治合。
　　将这样鲜妍明媚的颜色，集聚在青白的瓷盏中，如此的干洁美好。邢治合慌乱的眼神，像指腹划过苔藓，清凉柔软的触感。
　　我拿起正在翻看的书本，将那花朵夹在书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