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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二】归途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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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眉镇位于京城南方的城外郊野,落在牙岭脚下,东南西面被恒河包围,北面则与京城遥遥相望。
风长和陌泉快马鞭策抵达的时候正是清晨,寒冬破晓的阳光金灿灿的照了下来,映的山岭树林皆是一片白芒银色。远远看去,只见几座房屋零零散散的铺在山脚,有灰雾从烟囱袅袅升起,还未有人醒来,四处一片静谧,只有动物的动静和溪泉颤颤流过的声音。
“殿下……”风长轻声唤道,小心翼翼地摇了摇身后的人。
太子靠在他的背上静静地睡了一路,有时候都感觉不到陌泉的鼻息了,伸手探去才能安心,如此沉沉睡去,想必应是极度疲惫。风长看的怜惜,甚至不忍地去唤醒他,也不知这个单薄少年在梦里,看到的是什么景色,遇见的是什么人。
“已经到了?”他正胡思乱想着,陌泉倒是很快的醒了过来。朦胧的眼眸里似乎还有浓厚睡意,但也已逐渐恢复清醒,未等风长回答,自己却先淡笑了起来:“风长你速度真快。”他说这句话时并无见惯了的冷漠和疏离,反而有了复合年龄的纯真和罕见的欣慰;不等将军的扶持,便自己跳下马来,踏雪往前走去。
风长一愣,似乎已习惯太子不按时出牌的性格了,不觉苦笑而沉默的跟了上去。
陌泉东张西望,慢慢地打量着四处而走着。两人走过了大半边的村落,终于在一堵石墙前停顿。风长默默地的牵着马走在太子后面,见他停顿仰望,便也跟着看去。
只见墙头数枝梅花傲然绽放,红梅玄瓦白雪,开的突兀耀眼。
他们左侧有一扇青色大门,石墙宽长巍然,显然是一座高华气派的宅邸。正值清晨,整栋庭院房屋却寂静无声,唯有梅枝随风摇曳、白雪簌簌落下之声。
风长有点疑惑地瞥向陌泉,却见他平静怡然,庄严的容貌上看不出喜怒哀乐,不禁微微蹙眉,轻轻地用手按着腰际的长剑。
太子观看了那些深红如血的梅花片刻,便毫无表情的转头举步,走向门前,轻叩三下。
过了一会儿,有一青衣小童前来开了门,脚步轻盈无声,比雪花落的声音还要细微。他恭敬而礼貌的问了谁为访客,陌泉笑而不答,只是从自己怀中拿出了一朵精致无比的玉雕梅花递了过去。那小童也不觉得奇怪,轻声地道了声谢,让他们等待片刻,便进屋通报了。
“殿下?”
“此地为故人之居。”陌泉凝视着眼前雕刻着祥云金旭的大门淡然说道:“风长,不必紧张。”他回头一笑:“然后,你以字而称便罢了。行走在外,总不可能一直殿下殿下的叫。”
“是在下……”风长应道,又惊觉不妥:“是我大意了。”
见这铁骨铮铮、充满萧杀、传说中冷酷如鬼魅的男子第一次露出这番窘相,陌泉不觉微扯嘴角:“记住了,以后便唤字即可。叫阿陌也行。”那笑容略带暖意,一时竟退尽了这四周的严冬寒冷,风长一愣,有点迟疑,但还是点头:“我知道了,阿陌。”
这时吱呀一声,门被人缓缓打开,有一青衣老者迎出,对太子恭谨躬身,侧身请他们进去。陌泉颔首回礼,从容跨进。风长打量那老仆的身影,只见他背已微驼,身影饱经沧桑,脚步却轻盈敏捷,不见这耋耋之年应有的蹒跚步履。
两人跨进深深院落,只见小桥流水、阑干走廊、花草树木上皆是银白冰雪,庭院中静寂无声,唯有他们的脚步轻微的回响在四处,时而有小童丫鬟经过,皆是垂目屏息,半分的脚步衣袍声音都听不见。
风长紧跟在陌泉身侧,手并未离开剑柄,太子反而脚步轻松,虽容貌仍有病态,但眉目之间终于有了几分松懈之色,看的风长暗暗纳闷。不知此地到底何处,竟让他如此胸有成竹。
来到院门前,老者连退几步,双手奉上在门口陌泉交出的那朵玉雕梅花,垂首侧身让他们进去,自己在后面轻轻地合上了门。
风长回头看去。
光是一瞥,手便放下了腰际的剑柄。
满园霜华雪色,白茫一片,院中毫无摆设,唯有一棵蜿蜒曲折的梅树立在中间,上面朵朵绛红梅花盛开,斑斑点点深如红血。
有一人卧在摆在树下的贵妃椅上,慵懒饮酒。
只见那人红衣如火,黑发如泉,在这雪地里耀眼地仿佛燃烧起来。听到声响,他便懒懒地回眸看来,一霎那波光流溢,一双桃花眼似是多情,微醉带笑,竟是胜这世上的绝色女子还要三分的美色。
白雪,红梅,红衣之人。
风长一怔,不知来者何人,但对方已起身深深拜下,一袭宽袖红衣覆盖雪地,仿佛绽放了一滩深红繁花:“拜见太子殿下。”
陌泉微笑,伸手扶起他:“快起来吧,楚笑,这是辅国大将军,凌风长。”
转过身来,楚笑双袖覆面,举手齐眉:“见过将军,久仰大名。”
风长急忙还礼,暗地失笑,眼看这红衣红梅,自己竟没有认出眼前之人来。
斐应心,字楚笑,人称楚笑公子。
为当今圣上的十一弟平荣王的义子。
大云皇朝皆出名将,先帝的十一皇子平荣王算是最杰出的战神亲王。
先帝在世时,外患战火未熄,京城世家的精英子弟大多都丧生于长战中,北疆异族再次来袭时,圣上在政堂上下令出战,竟无人出身领命,先帝大怒,正要命年幼的太子出战时,十一皇子挺身而出。龙颜大悦,当下便为其加封王爵,封为平荣王,赐十万大军,命其扫平北漠,安定边疆。
而平荣王也并不负所望,三月之内赶至盾城,率退敌千里,追至戴河上流。其副将战胜后三天死于重伤,十一皇子一怒之下执意过江追杀敌军,屠城灭族,取得异族族长之首,逼得敌军再退五百余里,收复北疆领土。
先帝大悦,封邑百里,赐百万兵马大权,黄金百万,美婢百名,命其回京受赏,亲自在城门迎接。但平荣王却拒绝回京,从此于盾城坐镇,使在他有生之年,异族不敢再前来挑衅半分。
然而,英雄惧华发,宝刀恐青锈,再英勇无惧的战神都有老去的一天。
平荣王晚年,潜伏北部的众多游牧部落再次虎视眈眈,想要进攻大云。平荣王膝下唯有一女,永和帝软弱无能,京城为髙氏掌握,若能攻下盾城,无疑能攻入中原。
岂料,有一袭红衣,悄然出现在盾城城门上。
平荣王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身着红衣的绝色男子,他风流倜傥、才貌双绝、容貌更胜西子三分,似是慵懒妖娆,却是深藏不露,精通兵法战策。
那人站在十一皇子身边,笑执帅杖,谈笑间,强虏飞灰湮灭,轻易地便挡住了关外七万大军来势汹汹的攻击,从此一举成名天下知。
永和二十九年,平荣王亡,逝前收斐应心为义子,圣上封为清安郡王,命其镇守盾城北疆。
此人不喜人称他为清安郡王,总以字自称;嗜爱红梅,长年衣着红衣,手执银白双扇,喜醉酒吟诗,虽被命守住盾城,却最厌被束缚,为人豪放不羁,平荣王去世后便不见踪迹,游山玩水去也,没想到,竟出现在这里。
风长看向陌泉,只见他面色仍然淡然泰然,看向楚笑公子的眼眸略带笑意,想到这清安郡王精通兵法军策以及他手下的十几万大兵,不觉心中一凛;自己被太子带至此地,一路并无危机,太子怀中有信物以见,可见这是早就预定好的计谋,说到底,还是自己小看了这单薄少年,以为他在白庄数年便被熏陶的与世无争,但那人身上流着的,最终还是帝王天家之血。
“京城里可有消息?”太子伸手接住一朵梅花,深红花朵衬的那纤细手指更是细长白皙。
楚笑公子神情萧然:“方才收到宫中密报,圣上病重,恐怕……”他未曾说完,但风长与陌泉皆听懂了这弦外之音,相看一眼,都不觉紧抿嘴唇,又听清安郡王皱眉道:“殿下之策,恐怕得提前进行。”
“王爷在城内有人?”风长不免问道。
楚笑公子摇头:“唯有暗士数百人。高氏次子高昊为诸卫羽林千牛将军,幼子高旦为兵部尚书 ,髙氏一族手下至少有七万大兵,若是真起兵……”
“若是起兵,那便再好不过。”陌泉在旁边淡然说道。
此话尾端已带萧杀,疾风吹起,似是带着血腥风暴一起扑面而来。
楚笑与风长转头看去,但见那少年神情沉静,仰望盛开的梅花的样子竟如孩童,赞羡于严冬红梅的美,眼眸一片清澈。一瓣梅花飘落掉下,落在了他的眉心,陌泉轻轻一笑,伸手把它摘下。
“既然父皇病危,便不能耽搁。楚笑,风长,我们走罢。”他向前者点头。
“是,殿下。”楚笑公子垂眸答道:“请随我来。”
三人跨过别院,直至一间偏僻房屋,推门进去,只见里面放的皆是木柴及旧家具,楚笑带领他们往深处走去,绕到一扇屏风后面,拂开一层皆是灰尘的珠帘,房屋地板竟然开始有了下坡,风长暗暗惊叹,转头瞥了陌泉一眼,却见太子脸上似有淡淡的惆怅,似是深思出神,不知在想什么。终于前面的楚笑停顿了脚步,弯下身来从地板上掀开了一层沉厚地毯,露出了两扇铜门。
“八年前,我离开宫里前往白庄的时候,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这时太子说道,清冽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突兀而空灵,回荡在四处似是过去的叹息。
风长不语,那时的他仍是一名骑兵,皇族内斗、政堂争夺都离他甚远,对宫闱之事并不上心,但隐约记得那一段震动京城的风波。
八年前,安贵妃高氏诞下一子,不到四月便被毒死。永和帝盛怒,下令严查此案,这一牵连,便引出宫中大小数事,列入犯罪名册之人竟总共一百五十六人,地位最高的,便是陌泉太子的生母华妃苏氏。
七月,华妃苏氏及其服侍的众多宫人被斩,三皇子当夜便被太后接出皇宫,送至青峰城白庄就读,太后劝住了永和帝的盛怒,才保得陌泉的储君之位。
“前去白庄就读虽是我一直向往之事,但从未想过会如此狼狈地从地下走出,前往青峰城。”陌泉语气幽冷,嘴角噙笑:“如今,竟也不能光明正大的从城门归去……”他边说笑容越深,眼眸有冰光闪烁。
“殿下……”风长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微退一步,垂首躬身:“大业为重。”
陌泉看着他,眸目深侧:“呵……大业。”说完竟然一笑:“该来的,也已经是时候了。”随后便提起衣袍往台阶下的隧道走去。
“殿下!”风长心中一紧,也不顾君臣之分,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自己先走下了台阶,再转身看向仍在上方的陌泉,伸手而去:“此路虽为殿下所知,但事过多年,或许仍有危险存在。抵达宫内前,还请殿下保重。”
太子看着他,神情闪烁不定,半晌才微笑伸手:“不是已经告诉你,称我为陌泉么?”
指尖和指尖的触碰,双方都是一颤。
风长的手粗燥而温暖,宽大的掌心传来了暖暖的温度。
陌泉的指尖犹如白玉,纤细柔软,体温偏凉。
楚笑递了一盏灯来,见风长一手紧握长剑,一手牵住太子,又见陌泉神情淡然,知道此人可以信任,便垂首对太子道:“殿下,明日此时,微臣会在光旭殿上叩见殿下。”
“借你吉言。”陌泉微笑:“宫外之事,楚笑,便有劳你了。”
清安郡王点了点头,行了礼便消失在铜门之外,陌泉看了片刻门外的天光,半晌拽了拽风长的手,往前面走去。
一边是掌握杀生刀刃的手掌,一边是执笔写字的指尖,对方的心跳和气息传了过来,仿佛蔓藤纠缠在一起,从此紧紧相随,共赴未知的前路。
抬头,只见一片漆黑,无边无际的蜿蜒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