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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二】归途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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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云愁暮色,寒日淡斜晖。
御花园里一片花海被黄昏笼罩,春晚风暖,成千上万的花朵开至极盛,犹如一卷斑斓锦绣缓缓覆盖在地上。紫萼扶千蕊,金光照万花,苍穹一片寂寥,唯有一抹残云慢慢拖曳而过,时而有鸣叫的孤鸟展翅驶过,悠远的叫声划破了静谧。
那抹人影缓缓走来。
身影高大挺拔,却因为背对着光线而看不清表情,平时温柔和蔼的人仿佛被黑暗的影子笼罩,深深隐藏在其中。
陌泉见到他便兴高采烈的奔了过去:“父——”一个皇字未曾出口,在母亲身后的侍女立即一把把他抱了起来,紧紧搂着躲藏在花丛之中捂住了他的嘴。
“臣妾见过皇上。”母妃一贯的温顺与恭谨的声音轻柔响起,盈盈移动,遮住了两人的去向。
陌泉想要挣脱开抱住自己的双手,却感到那少女正颤颤发抖,两串清泪落在了自己手臂上,清凉冰冷。心中疑惑,正要开口询问,却听不远处有低低震动,有无数人迅速移动至此,轰地一声巨响,长枪撞击盾牌示威的声音震彻了安静的午后。
“殿下……殿下……”宫娥惊慌地看着他,喃喃道:“莫出声……”
他未曾看清那宫女的容貌,只记得她双瞳中尽是惊惶害怕,犹如预见到自己的死亡那般凄凉悲壮,长发如藤蔓枯枝一样纠缠在他的身上,滚烫灼人的泪水也落在脖子之间。抬眼看去,只能见到她凌乱长发之间掺透进来的阳光,把所有的现象和色彩都渲染成光晕线圈,和宫女身上具有的莲花熏香的味道混乱在一起。缤纷而凌乱。
从花丛间传来了威严有力的怒斥咆哮,他从未听过父皇用那样的语气说话。
宫娥更加用力的颤抖起来,不远处又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和苦苦求饶的哭泣。
仿佛有很多人在风中哀哀哭诉,也仿佛有很多人在惊慌尖叫。
所有的声音从四方八面的把他包围。
但父皇的怒吼却覆盖了一切,他看到他盛怒的容貌,看到他的龙袍在残阳之下粼粼闪光。
然后,他看到他开了口 ……
一阵狂风吹过,耳边只剩呼啸之声,花瓣纷纷被卷起,漫天飘落,如逆升而上的血滴。
陌泉睁开了眼。
月淡星稀,荒山野岭之中,唯有枯枝摇晃的低吟。
深林中有微弱的火焰燃起,因怕被追兵找到所以未能生起熊火,只能靠极小的火堆来取暖,眼看靠在自己身上的纤瘦少年,风长真怕他从此就沉沉睡去,再也不会醒来。
伸手探了探温度,太子并没有发烧,体温反而偏凉;嘴唇脸色都微微发青,将军皱了皱眉头,把自己的外衣也脱了下来,并与战袍披在他的身上。
正要拔刀疗伤,却看到一双清亮的眼睛正看着自己,突破浓浓夜色,犹如出水莲花那般清澈。仔细看去,却见一道冷光,寒洌如冰,仿佛万年不融的雪山。片刻,又恢复平静。
“……”陌泉微动嘴角,却说不出什么,风长忙递了水袋过去喂他,半晌才听到他细微的声音,喃喃说道:“为何……”
“什么?”将军没有听清楚,便俯下身靠近他,但那人却伸手,自己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为何……效忠?”陌泉看着他,声音虚弱但已带一贯的坚定与冷漠。
“……?”没料到他睁眼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问题,风长一愣,那人已再次开口,语气中竟有不符合场景的严厉和气势。
“叶氏皇族对你毫无恩惠,髙氏一族……与你无怨无仇……大云皇朝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用众多兄弟的鲜血来拼命?”他喘息着说道,握紧背上的外衣和战袍,被冻的微微发颤,见对方并无反应,便蹙眉闭眼靠在身后的岩石上,侧脸面向风长,似是等待答案。
“忠义两字乃为臣之本,末将为圣上之臣,自然必定效于陛下。”片刻,将军答道。
“废话!”闻言,陌泉竟是微怒,睁开眼冷笑道:“不要用那些废话来打发本宫。”
风长看着他,只见那少年双眸因怒而亮,湛明如无边天际一碧如洗的色彩,吹破了这冬夜寒风,带来了几分江南的浩渺烟雨的清爽,却因略带怒意而璀璨更胜,如明月照雪一般耀眼。
他不觉一叹,微带苦笑:“殿下,总有人要不识时务,而去做一些正确的事情的。”
忠者,德之正也。惟正己可以化人,故正心所以修身乃至于齐家、治国、平天下。
然而,为臣不能求君为贤主,但至少能竭诚尽责。
于他,便是无法改变的责任,和命运。
陌泉不语,平静的目光如一波秋水,稳稳与他对视。
片刻,太子掉过头去轻轻一笑,却不复疏离漠然,反而微带惋惜:“愚蠢。”
他摇了摇头,把披在身上的外衣拉得更紧,似是想到什么,便抬起头来瞥他一眼,这才发现风长只穿单薄的一袭玄色长袍,却仍然笔直地跪坐在他面前。
微微皱眉,太子往旁边挪了挪,淡然开口:“风长,你坐过来。”
第一次听自己的名字从太子口中说出,清冷圆滑,带着威严但也有虚弱的成分,风长不觉有点吃惊。正要谢绝,但见四处严寒,知道唯有两人倚靠才能维持热度,便也不顾君臣之分,起身坐了过去。
陌泉冷的牙齿直打颤,虚弱至极,也顾不了什么体面,感到那宽阔坚定的肩膀到了自己旁边便立即靠了过去,风长身上沙土和阳光的气息传来,他便莫名其妙地安了心。
北风低低怒啸,微火不足温暖这冰天雪地的气候。
伤痛隐隐作痛,在白庄那些吟诗作画而醉卧于与世无争的美景的日子,仿佛遥梦。
眼下是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的严冬和荒山野岭。除了旁边这只相识几天的风长,并无他人。那些岁月静好的日子,随着陪伴他走过少年时代的那些人,永远埋葬在这冰天雪地里。
“髙氏……”陌泉淡淡说道,声调带笑,语如冰窖,仿佛鬼魅低吟。
髙氏,为云朝第一望族。
数代重臣、深宫后妃、名将贤相、皆出于此族。
三朝以来,与皇室缔结姻缘、执掌朝廷重权、手握军权大兵,历代贤臣名将层出不绝,深宫嫔妃
从贵至低,皆出于髙家。
人人皆知,天下之家,先是皇室叶氏,次为髙氏一族。
髙氏高以郝为首,此人曾是两朝重臣,先为太子太傅,后拜左相一职,现下亦兼司徒,娶皇帝之表妹——盛安郡主为妻,封为文成国公。
盛安郡主逝世的早,与高以郝有三子一女,长子为京城大都护、次子为诸卫羽林千牛将军、幼子为兵部尚书、长女十六岁进宫,长宠不绝,数年前诞下一子后被封为怡贵妃。而旁系族人早遍布此族故里的南方一带,各城州郡更是被髙氏的门生遍布满地。
先皇登基之初,外寇叛乱不断,战争不尽,耗尽国家根本。
云朝皇族以善战为傲,前朝的皇子们不愿困于金碧辉煌的宫殿内,纷纷与望族的精英子弟和成千上万士兵共赴沙场,抛尽鲜血而连续阵亡。
十年苦战之后,终于平定边疆。
然而连年战争,不仅耗尽了世家贵族的出色少年,也拖累了民间。经年来,大旱饥荒、农业荒废、经商无望。先帝疲劳至极,年少逝世,膝下唯有永和帝一子能承担大业,偏偏体弱多病,常日卧床,如此一来,大权便掌握于逐渐跋扈飞扬的髙氏一族手中。
永和帝个性软弱多疑,高以郝又为他年少时的太傅,便事事听其所言,髙氏一族虽曾以尽出鸿儒贤臣扬名,但到此代却持宠而娇,族下弟子皆为耀武扬威之辈,夜夜笙歌,享尽世袭官爵却对朝廷疆土毫无贡献;旧代忠臣见髙氏等人皆横征暴敛、卖官鬻爵,帝君却若无目睹,便纷纷告老还乡。
如此,君不君,臣不臣,大云皇朝便日复一日的堕落下去,摇摇欲坠。
而在皇族内,长皇子死于战场,前储君二皇子死于宫乱,剩下的两个皇子中,一个仍是孩童,另一个正被追杀的逃亡天涯,纵使为九天至尊,也被这现实权势弄的狼狈至极。
陌泉垂眸沉思,嘴角的笑容却是越发越寒,冷得彻骨。
“殿下?”听到陌泉一直喃喃低语,风长不禁转头,略带担忧:“是否有不适之处?”
“风长……”他并没有回答,只是清晰地唤了他的名字,慵懒抬眼,波光如流泉,竟毫无身为被追杀者的落魄和恐惧,反而风流雅致,可窥昔日在白庄就读时的绝代风华:“你说,何谓天家尊严?”
“?”风长一愣,脱口而出:“天家尊严,何须解释?”
受命于天,万人仰望。
天子无外,以天下为家。
如此无际的荣耀与高贵,不需所言便能理解,亦非所言便能道尽。
陌泉微微一笑,神情恬然:“那么,用尸山血海来维持皇族尊严,是否值得? ”
这个问题与他所问的‘为何对叶氏皇族效忠’是一样的,风长也答不出来,只见那白雪之下的少年轮廓,被月光映的越发越透明清澈,肌肤犹如象牙凝霜,寒露白玉那般的剔透。枯枝婆娑之影斑斑点点映在他的脸面上,竟如冕旒一般。
太子似乎也不想知道他的回答,只是淡然一笑,方才的威严全扫,往后靠了靠轻声问道:“接下来如何?”
风长回神,顿了顿才恭谨回答:“此地是末将早已探好的路,不会被追兵发现。穿越这片树林,不到半日便可到西城门,入京后,投奔宋信将军。”他沉思道:“宋将军为十六卫首领,统辖大内禁军,手握两万大兵,必定能保太子安全入宫。”
“但高以郝二子,一为兵部尚书、一为诸卫羽林千牛将军,若要进宫篡位……”陌泉摇头轻笑:“也罢,泱泱大国,终是叶氏的天下。”他转过头来,眼神狡黠:“所以,风长,我们暂不回京。”
“什么?”风长大惊,正要开口劝言,却想到什么而皱眉:“莫非殿下有什么计策?”
陌泉回头看向他,笑容雍容,缓缓道:“你说过,总要有人不识时务,去做一些正确的事情。所以,我们去柳眉镇。”
“柳眉镇?”风长纳闷问道,但陌泉却没有回答,只是抿嘴一笑,似是想起了什么趣事。
疾风扬起,有细碎雪花粒粒从树枝上跌落,深夜无边,唯有玉盘照耀苍穹。
风长看着身旁少年,只见他被银光浸满,一抹淡然的笑容缓缓在他嘴边展开。
一霎那,仿佛听到震彻九重天的万岁之声,随着四面八方涌流而来的大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