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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同伴 ...

  •   守夜人的声音远远近近地徘徊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借着月色,一色看清了海天蹭破了皮的双手,也看清了他眼中的澄明。可惜,她只能在他的眸子中,找到混沌的自己。
      她能看到那是个火光冲天之中,举着刀,一刀一刀,一刀一刀,捅死了自己双亲的小女孩。
      她能看到那是在魔窟永不见阳光的黑暗洞穴中,挥舞着鞭子,将同龄的女孩子们抽打得满地乱爬的小女孩。
      她能看到那是永远被插着一根小管,看着血慢慢涌出的却已经没有恐惧感的小女孩。

      她看到那小女孩如今已经成人,再也不会在人前哭泣,再也不会掀开伤口示人。她霸道、蛮横、不讲道理,说打就打、说杀就杀。她令人闻风丧胆,也声名狼藉。她最简单的倾慕都会变成杀人利器,她此生大抵不应有什么喜怒哀乐,更不该妄图感情。
      她是一色,圣女一色,妖女一色,魔女一色。

      “你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资格阻止我。”一色说的很冷很冷,让笑着的海天慢慢收敛的笑容。
      “我……”
      “你的那碗面我不稀罕,我从来没有稀罕过。”一色咬牙切齿地说,“我不杀人,不是为你,是我没心情。现在我有心情杀人了,如此而已。”
      一色说的如此认真,海天就算想打个马虎眼混过去,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你是打算老老实实回去睡觉呢,还是把我杀死在这里?”一色盯着海天,“我知道我是打不过你的,但是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会让林如风活到五十岁。”
      天一亮,就是他大寿之际。
      天一亮,正是一百天。

      命运如此讽刺。
      万般巧合在一起。

      海天盘腿坐在屋顶,温和地看着她:“你撒谎了,猪猪。我听笑笑姑娘说,你上次要动手杀人的时候,一直在默念着,一百天,一百天,大补汤,大补汤。”
      “下作的东西,该把她嘴巴缝上!”一色嘀嘀咕咕着,别过脸去,紫色的长指甲泛着银光,“可以告诉我你不得不杀的原因么?”
      “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告诉你!”一色恶狠狠,海天也全然不在乎,“就凭我是你的同伴。”

      同伴。
      这个词陌生得可笑。

      “你准备和我同赴修罗界了么?”
      “什么修罗界?”
      “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么?我是圣女一色,早就背负了无法洗去的罪恶——我已在地狱业火炙烤了很久,我的心已如焦土,你一碰,都是虚幻的灰,都是肮脏的渣,都是黏在身上就再也摆脱不掉的恶臭。”

      海天愣住了,一色唇边扬起无奈的嘲笑,不知是在笑他,还是笑自己。那笑容是如此绝望,那笑容让隐在暗处的冷楚寒竟不能出手。
      他作为贴身护卫,今夜彻夜未睡,海天一到,他便潜伏在周围了。只等他们动手,人赃并获,出师有名。
      谁知道,海天不是来行凶的,而是来阻止行凶的。
      谁又知道,凶手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流露出这样孤单的笑容。

      这笑容他是如此熟悉。
      孤独的、迷惑的、无望的。在寻找什么,却不知道在寻找什么,也不知道究竟能否找到。
      冷楚寒紧握着剑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这女人,竟让他无法下手。

      放她就这么走么?
      冷楚寒被自己的念头给惊住了。想他这柄剑,除掉了多少大奸大恶之人,曾是南宫人人称道的正义之剑,如今却也要同流合污了么?
      龙爷的话再次响彻在耳边,“这江湖大了去,黑就是白,白就是黑。”

      本应是无恶不作的妖人,却让他刺了一剑当做补偿,却说出这样一番让他共鸣的话来。
      本应是自己亲密无间的同门,却见死不救、极尽嘲讽,甚至就是那置他于死地的幕后黑手。
      这世间,哪里是黑,哪里是白。

      就在一色冷笑之际,就在海天愣神之时,就在冷楚寒内心天人交战的这个时候,突然一声高喝杀出来:“屋顶有贼人!”
      那不是别人,正是同为护卫的南宫仁,只是他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敢贸然迎战,而是大喊起来。
      冷楚寒握紧了剑,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地骂道:“这个白痴!”

      说罢,还不等一色和海天反应过来,冷楚寒就一剑刺了出去。
      一色看着那熟悉的影子飞过来,本能想轻功逃走,突然看到了海天,心里一惊。
      完蛋了,这杀猪的不会轻功!
      于是她本是已经轻轻飞起的身又沉了下来,一把推开了海天,迎着冷楚寒就冲了上去。如果无骨神鞭还在,她定能与他斗上几百个回合,可如今——

      冷楚寒冷剑抵在一色肩边,出手利落干脆,再不是当日一色趁火打劫时的孱弱少年。他出手不过五招,已全全压制了她。
      “杀猪的,你是怎么了,上啊!”一色扭过头,海天却立着不动,“我拦不住你,他可以。”
      “混蛋!”
      “不要再杀人了,猪猪,你只会把自己逼到绝境上去。”海天站在那里,静静看着屋下已是火把霍霍,为首的那个,正是当日海天楼前他救下的男子。
      原来,他就是南宫仁啊。海天收回了目光,再度看着一色,也看着冷楚寒。
      “冷公子,我们是被你捉住的。”说罢,他竟盘腿坐了下来,“哦,对了,小弟不会轻功,待会儿麻烦帮我搬个梯子来。”

      冷楚寒剑离一色的脖子只有几寸,却一直都谨慎地保持着几寸,听了海天的话,不免心中一笑,却是点了点头,说:“你们是被我捉到的,大可放心。”
      说罢,再不多说,只是一色侧目看了看他,仿佛觉得,他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冷楚寒了。
      而她,是否也不再是从前的一色呢?

      一切,尚存变数?

      ******************************************

      “打听到了,海天和一色被投入了林府的地室,是个和天牢差不多的地方。”沧海气喘吁吁地回来,连口水都没喝,而无筝的脸色在一豆油灯边烁烁着,说不清楚是什么神色。
      “弟妹别多心,我想海天兄弟只是——”
      “你误会了,我不是吃醋。”无筝生生打断了他,“我只是怕海天熬不住,他一个杀猪的,不经吓。”
      这话倒是生生把沧海吓到了,下巴摔在地上就扶不起来。

      弟妹,您太谦虚了。

      “按说,我单枪匹马去斗斗他们不在话下,只是我也有难言之隐,实在不方便……”
      沧海挠挠头,他本就想和南宫撕破脸皮大干一场的,林家的臭鱼烂虾也实在不入眼,他忌讳的是正在林府做客的老爸和小弟——
      一个是大名鼎鼎的曾凡儒,一个是名声在外的曾图,两只都是哪里有热闹都少不了的家伙,放出一万两的赏金等着他入瓮呢!

      “无妨,”无筝淡淡地说,“我们还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
      无筝淡淡一抹笑,“你忘了我们现在在何处么?”

      是的,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现在身在冷楚寒的屋子中,而就是这时,擒贼英雄形单影只地回到了房间,一推门,灯光也亮着,小酒也喝着,沧海和无筝毫不见外地看着他,说:“哟,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冷楚寒抖了抖眉毛,“你们怎么还没走?”
      “我们的同伴被你捉了,我们不能走。”无筝说的理直气壮,冷楚寒着实没了法子,硬板着脸,“难不成让我把你们当成同党也捉了去?”
      “正有此意。”无筝一句话,让屋子里面两个大男人都愣住了。

      ——无筝,你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啊……
      ——弟妹,您果然是太谦虚了。

      “冷公子只管送我们入狱,如何出来就不劳费心了。”无筝说的气定神闲,“当然,我不会白白求你的,我知道你们都对我那个毒粉感兴趣,如果你帮我这个忙,我就把毒粉的配方给你。”
      一句话惊雷四起,冷楚寒和沧海的脸色都变了。

      “你是说——毒粉夺魂?!”冷楚寒声音有些颤抖,那可是与宫主手中的神奇魂杀同名的三魂元器啊!
      “是的,随你们怎么叫吧,配方都记在我脑子里面,本是可以把整本书送你的,可惜被垫在海天楼的炉灶,一把火一起烧了。”

      ……

      弟妹,您说的莫不是天下人人垂涎的《百毒谱》?!
      您实在太谦虚了。

      沧海已然被这一浪高过一浪的惊骇给打翻在地,可那冷楚寒却只是收敛着表情,随后说:“我不想做这个交易。”

      靠,死方砖脸!
      沧海正想一棍子拍死他,冷楚寒略不自在的声音却猛地响起来:“我可以带你们进去。”

      ……什么?
      无筝和沧海都有些懵懂,冷楚寒有些尴尬地咳嗽着,“听不懂么?带你们去。可这不是交易。”
      说罢,迅速地推开门,似是在说,跟紧我。
      无筝看看沧海,沧海看看无筝。
      “不是交易,那就是帮忙喽。”无筝会心一笑,沧海也咧开了嘴,“南宫上下,总算有个看着顺眼的了。”

      几人一路走到林府地室大院前,冷楚寒才做了个样子,将二人的手绑了,绳子攥在手中。
      到了门口,那些林家护院们一见是他,嬉皮笑脸地说:“呦,又送来两个,难不成冷公子使的是美人计——”
      冷楚寒没有什么反应,无筝却是狠狠剜了那护院一眼,顿时冰冻三尺,夜风呼啦啦,沧海不禁想,这群人里面就她没什么武功,也就她气场最足。

      “我送人进去,先前那两个落网之鱼,还没审吧?”
      “方才林老爷进去了。”被无筝这么一瞪,护院们收敛了几分,“要不等会儿再送进去?”
      “人跑了,我可担不起责任,还是速速投入地室。”冷楚寒不再与他们口舌,径直带着二人就往里面冲——

      廊道蜿蜒,一路伸入地下,倒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若不是冷楚寒,单靠沧海一个人往里面冲,也不是件容易事。
      到了地室门口,又是交涉一番,这才开了门,顿时冷气呼呼地吹来,仿佛阴曹地府。

      “建了这么个鬼地方,看来林老妖就是个大变态。”沧海不屑地骂着,冷楚寒嘴上不说,心里却频频点头——
      几人到了拐角处,冷楚寒就解开了绳子,挥了一挥手,“往里面去就是关押他们的地方了,我不方便与你们一路……”
      “大恩不言谢。”沧海自来熟的拍拍他的肩膀,冷楚寒退却一步,有些尴尬:“我从另一侧进去。”
      声音越来越小。
      “——以防万一。”

      他急匆匆地走了,有些狼狈,无筝忍不住笑了,“他的意思是,以防我们失手,接应我们么?”
      “别扭的很啊。”沧海在无筝眼中看到了满眼的爱意,咳嗽两声:“倒是和别扭的弟妹很配。”
      “真的?”无筝丝毫没有掩饰,沧海一个趔趄,“弟妹,这些男欢女爱我们稍后再议,海天还在里面受苦——”
      沧海说到这里不免思索,而或,是他人受苦呢吧。

      两个人沿着路走到尽头,听到说话声,便一边一个闪开在门外,秉着呼吸听着动静,只听见一色沉重的呼吸,而海天是一如既往地无声无息。
      角落里面坐着的那个林如风,此时此刻,正玩味地打量着一色。

      “听说你被血魔姬管教得很好,没想到你一逃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来杀我,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林如风慢悠悠地喝着茶,“今夜盟主不在,倒是个好时机,这点我倒要称赞你。”
      “呸!”

      一色一口血吐出来,林如风上前去,掏出帕子,一手钳住一色的下巴,慢慢地擦了血迹,在鼻前嗅了嗅,“别浪费了。”
      说罢,竟舔了一口。

      躲在暗处的冷楚寒、无筝和沧海都险些吐了出来,海天这多年杀猪的,还是头一遭觉着血是如此肮脏,也有些反胃。

      一色手脚都被石链子绑在石壁上,拼命地挣扎,却是挣不开那枷锁——她挣扎了这么久,原来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她身上,不容她抵抗。
      海天也被锁着,却异常平静,他看着那双死死钳这一色下巴的形如枯槁的手,不知是不是眼花,竟觉着那本是苍老的带着些老年斑的手皮,在慢慢的——
      有些新鲜的血色了?

      “年轻人,看傻了吧。”
      对此,林如风并不惊讶,一色也并不惊讶,只剩下明处暗处的几个人惊讶着。
      “圣女应该待在魔窟不要乱跑,跑掉了,我们可要心疼。”
      “呸!”一色艰难地动着嘴皮子,林如风放开了手,“千万别弄伤了自己啊,血魔姬会跟我拼命的——当然,你也该知道随便浪费自己的血有什么下场,那些苦头,你还记得?”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一色全身开始发抖,那是一种不能自制的颤抖,即便是在她最不愿意示弱的林如风面前,她也停不下来,仿佛是她的皮肉已经记住了那些疼痛,只是一提,便有了反应。

      十岁那年,她偷跑出去,跌下山谷,满身血渍。被血魔姬捉回去的时候,被从头到脚包扎了起来——当然,那并不是结束,只是开始,被强行灌下的毒物,让她时而如在火焰上烤着,时而又像在冰窖里泡着,时而万蚁啃咬,时而如坐针毡。
      那些疼痛与恐惧,对于十岁的小女孩来说,比血色更浓,比刀光剑影更可怕。

      她被吊在半空之中,如此煎熬了三天,没吃没喝,几次昏死。
      从此,只要双脚腾空,便会有些不安,以至于那天被海天抱起来的时候,会不自觉紧紧勒住他的脖子——
      那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那动作的意思是——
      救救我。

      救救我。
      十岁那年,她无力地嘶喊着,嘶喊了三天三夜,没人来救她。
      不会有人。
      那些人都死了,被她自己,一刀一刀,杀死了。

      那次之后,她不知受了过少次惩罚,也不知忍受多少次的折磨,只是没有一次,像十岁那年的三天三夜那般刻骨铭心。
      一个人,连血都不是自己的,连命都不是自己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想到过死,只是每一次想死的时候,她眼前都会闪过爸妈的脸,他们说,你要好好活下去,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是,要好好活着,哪怕血不是自己的,哪怕命也不是自己的,一定要活着。替爸妈,替全村人,替那些死在她手下而或因她而死的人活下去——

      活下去,即便是继续沦为这些恶魔的器皿。
      帮她们养着一条虫,名叫野心。
      以自己那用千万人的性命保存下来的血。

      “圣女一色,而或该叫你圣器才好?”林如风的话如刀子一般割在脸上,一色的身瑟瑟发抖,却是依旧倔强,“呸!”
      “以血养蛊,要不怎么说,魔窟的点子一向都这么有创意呢?”林如风天天嘴唇,“如果天下人知道你圣女一色的血,就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圣药还魂,你说,他们会不会一起扑上来,吸干了你的血呢?”

      一色面如土灰,那少女时代的噩梦,在林如风风轻云淡的言辞中,清晰可见。噩梦里,她总是孑身一人,所有人都转过身,看着她,红着眼。他们扑上来,无处不在,无处可逃。他们撕裂连她,吸干了她,榨光了她,将她的骨头都吃下去,在她的血液里面狂笑——

      “不过你放心,这么宝贝的圣药,我们怎么舍得与别人分享。”林如风直接整个人凑上来,伸出舌头,想去舔从一色嘴角流下的血,一色猛烈地挣扎着:“你滚开,别碰我!”
      林如风揪住了她的头发,“还是当年那个烈脾气,要不怎么说,从小看大呢,血魔姬也教不好你。”
      “呸!”
      “听说你还交了朋友,这可要不得。年轻人,你知道给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呢?你知道她是谁么?我来告诉你听听——”

      “林!如!风!”一色一头撞在他鼻梁上,林如风踉跄退后,摸摸鼻子,哈哈大笑,“当年你杀了全村人的时候,可没有这么暴烈呀,全身不停地抖,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一色只看见他嘴皮子在动,却听不到他说些什么。她知道他会说什么,他会说出当年那些真实,然后所有人都会离她而去,于是她只能孑身一人,无力抵抗。
      脑子轰隆隆作响,她只能用力嘶喊着,林如风!林如风!
      可惜,他还是在说着,说的她精疲力竭,说的她百口莫辩。

      她唯有看着他,看着他满眼得意的神采,看他期待着海天的惊骇反应,看他亲手将她推回到修罗边界——
      这是她第一次与他这么近的对视,那是一双永远笼罩在她噩梦最深处的眼睛。
      当年,就是这个男人,带着魔窟的教徒们,闯进了她们平静的村落。
      她永远忘不掉这男人以那么轻松地声音下了末日审判:“这就是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至阴之人——圣女,我们来接你了。”

      她那时不懂这话的意思,一个字都不懂。她多希望一直那样懵懂下去。
      那时的血魔姬才刚刚坐上教主的位子,那时的她毒辣、却青涩。“把她带走,剩下的人都杀死。”
      林如风微微笑了,“我想到一个更好的法子,血魔姬。这孩子是要成大器的,可不能是个小村姑。不如——”

      不如让她把全村人都杀了吧。
      不如让她把全村人都杀了吧。
      怎么样,你把他们都杀了,你就能活着,你会活得很好,你会无所不能,你会成为圣女。

      隔壁家的奶奶死了,那刀直接捅在心脏。还有一起上学的虎子,刺在肚子上,好久才流干了血。还有刚刚成婚的黑二哥,刀上还映着他的眼睛,眸子散了,不知是泪,还是血。
      还有,还有,一刀,一刀。
      她拿着刀,刀尖在他们身上,他们自己扑上来,刀却在她的手上。

      被魔窟盯上了,整村人都得死。如果能留下一条命,那就留下一条命。
      他们这样前仆后继地倒在她的刀下,每个人都对她说,好好活着,好好活着,你要好好活着。

      奶奶说,你要活着穿上嫁衣。虎子说,你要活着把学上完。黑二哥说,还记得村前的桂花树么,你要活着,看着它每年开花。
      爸妈说,你活着,就当是我们活着了。
      他们是最后一对倒在她刀下的人。

      那一天,整个村子放着火,火光冲天,仿佛在开着什么盛大的聚会。尸体的恶臭、灰尘飞扬,老鸦横飞。恶魔们围绕着火焰载歌载舞,笑声穿透耳膜,印记在骨头上。
      “你杀了这么多人,已经回不去了,如今你就是我们的一员。”

      那年她一脚踏入修罗界,满身鲜血,一身罪恶。她本该从容赴死的,她本该宁为玉碎的,她本该——
      可是她好怕,她好怕死,她更怕她一死,奶奶、虎子、黑二哥、爸和妈,都会永远死去了。
      他们叫她好好活着呢。
      他们是如此善良的人,如此智慧的人。他们从头到尾,从未说过一句,报仇。

      于是她一直逃着、躲着、自我麻痹着、从不敢来寻找这梦魇之初的罪人。
      可她实在太累了,活着,竟比死了,还要痛苦。
      对不起,爸。妈。对不起,那些为了我能活着、选择去死的人。
      我恐怕要有失所托。

      林如风的嘴皮子终于停了下来,那些肮脏不堪的、不堪回忆的往事,在他上下嘴皮子之间三言两语便说得干净了。
      一色不曾扭头,不敢扭头,她不能看着海天的眼色。
      那会是什么?失望、恐惧、唾弃、默然?

      胳膊用力扭着,几乎要脱臼,一色摆过头咬住了自己的胳膊,牙齿深深地切入肌肤,再也不会痛了。
      要把皮肉撕裂,也要恢复自由。要把鲜血流干,也不再做傀儡。

      我活了这么多年,带着群村人的“活着”,宛如死尸。如今允我自私一次,任性一次,霸道一次,让我死了——
      让我和你一同堕入修罗界、业火焚身!
      如有神明,请斩断我和这俗世卑微的牵连!

      那一刻,就是那么一刻,如圣灵现身,锁链,断了。
      可这世上哪有神明,锁链断在一个男人手中,那手好熟悉,手心磨破了皮。
      此刻,在碎石的摩擦上,血迹斑斑,却攥得很紧。

      另一边的锁链,咔嚓一声,应声断了,那声音好熟悉,是他的菜刀。
      一色两腿一软,突然失去了重心,跌坐在地上,一摸熟悉的香气涌过来,那是她最爱的香料,无筝从天而降,宛若仙女,那样紧地抱着她,死死抱着她。

      “——仙女来接我了?”一色头栽在她肩膀,感觉到她肩膀的起伏不平,感觉到她内心的涌动,笑着说,“仙女也会哭啊。”
      无筝按下她的头,“别看。”

      别看。
      那站在你对面的男人,正操着他的九界亡灵,狠狠卡住了林老妖的脖子。
      别看。
      那站在你前面的男人,正满目喷火地盯着林老妖,拳头攒在一起。
      别看。
      那隐在暗处的男人,明明只一声就能唤来护卫,却是沉默不语。

      这一切,都不要看了,也都不要管。

      “不看,我会后悔。”一色还是抬起了脸,是什么模糊了双眼。
      人们都说,圣女是人心之中一滴带着眼泪的血,也是眸子之中一滴混了血的泪。
      那么此刻,她是一滴终于纯净的血,一滴可以欢笑的泪。

      子夜最黑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吧。
      一色已经喊哑的声音,此刻听上去那样疲倦,却欣慰,“一百天的约定,我没有食言。让我杀了他吧——”
      “不。”

      海天的声音如此坚定的传来,一色无可奈何,“你什么都知道了,还要阻止我?”
      海天没有再说,那墙上的投影,举起了菜刀,朝着那梦魇的最初,狠狠刺去。
      血色浸染了“素”字,宛如嘲讽。
      他回过身,嘻嘻鼻子,说:“我就当杀了一头猪。”

      哪怕与天下为敌,你也不会孤单了。
      我们是你的同伴。

      一色在他们的眼里、笑容里、温度里,得到了这样一个答案。
      不是一个人了。
      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我活着,带着很多人的期望在活着,多庆幸,在遇到你们之前,我不曾死去。
      活着,真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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