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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戏语前尘 ...


  •   第四章戏语前尘

      亮到宇治,转眼便已过了数日。做东主的梓姬与之毕竟男女有别,自他头日造访之后便不再见面,只吩咐下人以上宾之礼相待罢了。他无拘无束,不必被一众老臣拘着读书习礼,自是轻松无比,深觉一生人最是自由的莫过于这段光阴了。于是每日乐得游山玩水,只是宇治荒凉之地,幽胜之所虽多却多是人迹稀少,随从带路之人敢领着去的也只是寥寥几处而已。几日过去,已将能去的皆尽游了个遍。因此这天闲下身子来,留在府邸歇息。

      他穷极无聊,斥退随从在府里到处游走。眼见墙瓦破旧道有青苔,却了有沧然之意却生新鲜之感,觅了条最破败的小路,披荆斩棘般过去。一路前行,见了前方一幅墙半扇门隔出个小院,到得门边隐隐传来人声,心下大是好奇。他是少年早熟,但也掩不住孩子心性,便躲到角落处一棵大树下摒住声息张望起来。

      只见门外站了一位老妇一个侍从打扮的男子。那老妇口里不知念着些什么一边递了个卷轴过去。对方也应着接过,小心翼翼收在腰间囊中。两人皆神色紧张严肃,那妇人更添了点惴惴不安之意。亮正不解,那男子已转身去到不远处灌木丛下,牵缰上马匆匆驰去。

      那妇人一转头,亮认出竟是梓姬小姐的奶娘,心下一顿:是了。想必是小姐家道中落,下人不甘受穷偷取财物变卖。想通了此中关节,不觉恻然。细想间,那奶娘也穿过小门往他来时方向离去。

      亮正待钻出身来,忽听得头上有人道:“果真是不要了么?我还道她跟我发脾气罢了。”抬头望去,只见树冠浓荫处,艳阳斜照下,依稀透出个人影来。那人白衣胜雪,披散一头金黄长发,斜倚在细细的树枝上竟而稳稳当当,以手支颐假寐一般的行状。只是太阳烈毒刺眼再加树叶浓密遮掩,看不清模样,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亮从未见人如此稀奇古怪的,不由得问:“不要什么?”

      那人懒懒回道:“还有什么,不就是那卷轴么。说她一两句就要扔掉,这不是被人拿去卖人,白便宜那些人了。”

      这白衣金发的正是光。他黑夜白天颠倒,人家白日游玩他却补眠,刚刚睁眼就见那一幕。他眼力极好,一眼便认出那卷轴是数日前陵陵练习和歌之作。那几日时见宫中当值不得脱身,陵陵心情自不会好的到哪里去了。偏偏光又在一旁疯言疯语惹得她心头火起,便把写了一半的和歌一掷嗔道:“你走你走!我不要练了!我着人扔掉!”可怜作了一半的和歌便被拿了来出气。主子抛弃之物,下人捡了转卖便是平常事。

      亮继续问:“那什么意思?”

      光却不再作答。甩甩头,睡得迷迷糊糊的脑子终于清醒了几分。猛然惊起自己怎么跟一个凡人说起话来了,一拍树干道:“你是什么人?”暗自疑惑自己没有故意要让人看,怎的这个小子看的见听得见自己?莫非不知不觉间现了形,还是这小子有何特异之处?

      亮经光这么一拍一喝,不禁倒退一步,想这人看不出如此粗野。

      远处传来脚步声,有个侍从急急忙忙赶来,连连喘气:“小、小公子,小姐有请。”亮一愣,抬眼处已失了那人踪影,不觉惘然。记起宫中人们议论过的,宇治有妖怪的传闻,据说那妖怪便是金发金毛,曾经害过不少人命……莫不是“他”?

      一路回程,假意随口问道:“听说这宇治有妖物出没?”

      那侍从一惊,扭头左右张望,回转过来铁青了脸:“公子这是哪里听来的谣言?”

      亮笑,知道要套话就得虚晃一枪:“这事,连京城都传得沸沸扬扬了呢。只不知实情到底如何?”京城有传闻是真,沸沸扬扬是假。坊间只是少许谣言传了进宫,他是自侍从议论中得知。若是真的惊动朝野,又岂容他作客宇治了。

      侍从果真上当,只道纸包不住火,叹气:“这事说来话长……自从那妖……厄,那东西出现之后,我们宅便不断生事,事端不断。主人受了惊吓,不久就一病不起,剩下小姐无依无靠,这宅子也就荒凉破败叻……”

      原来这府邸原本是梓姬之母做主,六年前身染顽疾药石无效,不到半月便抛下年仅一十的女儿掌了这座大宅,孤零零的无可依傍。她原本家世零落,无母方亲戚可依靠,又兼身份尴尬,不能近京投靠生父,便在宇治待了六年。旁人看着主子病来如山倒,再加那时,光的形迹多为人所见,两相联系,添油加醋穿凿附会,便有了许多妖怪害人之说。

      亮本对此间主人身世无兴趣,又不欲干人私隐,只想知道多一点那树上人之事,听着话题转到小姐身上头,便直接问:“到底那妖怪形貌如何?”他百无禁忌,也不忌韪改口。

      “这个……”侍从言辞闪烁,“这个,要怎么说叻。据说他是金发金毛,忽男忽女妖力高强,连高僧有道之士都无奈他何的……”

      “忽男忽女?那妖怪会变化不成?”亮想起那个“他”,确是不辨男女,但也是缘着当时情状看不分明。若是面对面,又怎的会分不清了。

      “哎,谁知道呢。既然是那种东西,会变化迷惑人心也是自然的吧。小的没见过,只听人说罢了——也幸好没见过啊。”顿了顿,“怪就怪在,见过的人形容的那东西,行状都个个不同哪。有说是个美丽女子诱惑贵族公子的,有说是位英俊少年郎勾引大户人家小姐的,又有说是头面目狰狞怪兽专门吃人魂魄的……唯一不变的就只有‘金毛金发’,来无影去无踪……这样子的,不是妖怪是什么?

      ……总之,唉,总之,凡是与那妖怪扯上关系的人都没有好结果叻。唉,这宅子里的,附近的,死的死病的病,能离开的都离开了,没法子的就坐着祈求神明保佑罢叻。”侍从不知不觉已把“妖”字挂在嘴边而不自知,待发现后一脸青白左右张望。

      亮听着看着暗暗好笑:自己不久前才与那可畏的宇治之“妖”攀谈过,虽说只是来往了寥寥数语,但若说与人知,只怕十个里会吓倒九个吧?毕竟世人敬畏鬼神,有多少是如那检非违使藤原时见卿般懵懂无知觉的——不过他也算是异数了。

      话套得差不多了,想来也骗不出什么来,当下不再追问只道:“我是随口问问罢——啊,正殿到了。你去通报罢。”原来光顾着说话,不觉已来到小姐会客的正殿回廊下。

      通报过后有侍女引入,却见殿内端坐的,除却梓姬尚有一直衣装束的男子,正是时见。前者见亮进来,伏身行礼道:“我这里便告退了——两位请慢谈。”点漆双眸一转,深深望了时见一眼,便自偏门退了出去。

      时见行礼过后,与亮双双坐下。他是臣子,先开口问候:“亲王别来可好?”

      亮笑:“要说好呢,这里又不比大内。要说不好呢,可又不给时见卿面子。时见卿要听本宫真心话么?”一阵揶揄把个时见慌得连连摇头摆手:“那,那……若是梓小姐有何怠慢之处,还请亲王见谅啊!小姐她是久居宇治,才不懂京城习俗……”倒急着为小姐开脱了。

      正焦急处,见亮似笑非笑望着自己,方悟起又上了当。想一想,自己也觉好笑,便放下心来:“亲王又在寻臣下开心了。”亮慢悠悠:“能够寻开心的亦唯有这几日了——想必我留在这儿的日子,也不多了吧。”时见闻言,一阵沉默。

      他此番前来,除了看望梓姬,其实亦是探听这边动静。

      亮作客宇治以来,朝廷中关于亲王被下咒的传闻愈来愈盛,谣言已经到了亮因咒杀而重病缠身药石无效的地步。而朝会上,阴阳头更是话中带刺,直指亮不遵今上之命到适合之地避祸,必定招致祸殃。如此这般,皆是因了亮存心与阴阳头作对不暂时移居他府邸。时见看形势日渐不利于亮,这日得了空闲便快马赶来,是要相劝于亮莫再任性的意思了。

      也为着思考如何规劝,也没与梓姬说上几句话。想到此,不由心内一紧,道是待会儿无论如何要与梓小姐赔礼道歉才好。

      亮却仿佛不解他心思:“在这宇治过惯了悠闲日子,方知道何谓世外清静呢……”看着时见欲言又止,又道,“我想,时见卿也不至于作他人说客而来吧?”

      虽不中亦不远矣。被点穿心思,时见大窘:“这个,请容臣下一问。这数日来可有京中信使来延请亲王?”

      “没有——”话刚落地,马上记起方才破墙外应是侍从的男子,衣料颇为高级,看似出自官宦人家,那应该只是巧合吧?“卿是怕朝中人会到宇治?”

      “是的!且……”时见老老实实回答,“也怕惊扰了梓小姐。”

      两人对话看似没头没脑,但若知晓亮真正身份,便会了然。

      亮是如今醍醐天皇异母弟,向来不受重视尊重的。然近年来天皇数位嫡亲之弟纷纷离世,只剩他离正统之位最近。而今上继位六年至今尚无子息,在位时间已是不短,眼看着就有禅让出家之势;只要在此之前仍是无后,那么亮便名正言顺是下任天子了。

      形势变换至此,左右大臣自然争着巴结控制他,他却一直两不相拒,也无明确表示倒向哪边。一方逼的他急了,他就暂时撤到另一方去,就如当时与阴阳头——他就站在左大臣一边——作对,便是因了对方逼迫太甚。亮自己有自己的算盘,他是算准了两面都不敢公然得罪于己,故此一直在吊双方胃口。自己既是奇货可居,又怎可不卖个最好价钱?他如此心思慎密心机深沉,都是十一年来在皇宫朝廷为求自保而练就的本能。本来该是天真孩童却落得如此,怎不叫人唏嘘。

      如今他来宇治是为避难,若是能接走安置到自己产业,便是大功一件。左右大臣如何能放过?这消息本就无特意封锁,有人来“迎接”也是指日间事。只不知哪方先沉不住气罢了。

      时见怕亮有闪失,也有自己私心。须知如今亲王殿下寄居的乃是梓小姐府上。京中只是来人把亮接走也就罢了,若不幸来的是暗杀者,亲王殿下有何疏失,那保护不周之罪,一位娇怯怯的小姐怎当得起?这也是时见体贴之处了。

      双重考虑下,无论如何也是要劝亮回京的。

      亮看似悠闲,其实自有主张,他心内所思是不欲说与人知,也不再刁难时见:“我出来许久,也差不多该起程回京了吧。反正该去的地方也都去了,能游览的胜景也游遍了。”看眼前臣子一面喜色,却想,真的在这宇治无甚留恋之物了么,那么人呢?不由想起那树上之“人”,对自己而言仍是一个谜。如是临走之时都不知就里,那便不免遗憾了。

      心念及此,也不怕对时见说了出来:“卿可曾见过此地传说中的妖物?”

      时见正自兴奋,闻言一呆,没料到亮会无端提起此事:“此乃无稽之谈。天底下如何会有鬼神?精灵鬼怪,不过是世人编造出来自欺欺人而已。殿下莫要轻信谣言才好。”

      亮却是信的。正待反驳,却听风声响过,一团黑影破竹帘而来,结结实实叩在时见额角。他眼神也是不错的,刹那认出掀起的帘子后面,庭院中,立着个白衣人,及膝金发随风飘扬。

      帘子方放下,又被撞起,这次换梓姬冲进,一把抱住时见急道:“时之君!没事吧!”

      时见抬头,一脸无奈:“没事……让小姐担心了。这风可真厉害啊。”额角红了一片,所幸没有擦破皮。瞄下地上,原来是块干土,碰撞之下已然粉碎,散了一地泥尘。梓姬听他呆呆的说“好大的风”,不由苦笑。知道这般了事最好,也不多话只一味软言软语相对。

      他们两人一时卿卿我我,亮不好意思转头,看那帘外依稀站了个人,动也不动的正是方才的树上少年。难道是这人投的石么?

      光见亮望自己,冷冷道:“你看什么?”

      亮一惊,回头看梓姬时见毫无反应,又听得光继续:“你也不用看他们——慢道是一般人看不到我听不到我,就算全天下人都作得到,那呆子在我面前都是个瞎子聋子!”

      看不到听不到?亮来不及细想咀嚼话中含义,身子已先行动,一步迈向门口伸手往那人抓去——似乎有预感不快点抓到那人就会消失——却抓了个空,手及处只碰到空气,他就眼睁睁看着光腾空升起,一袭白衣荡在空中飘忽而去。

      不要走!亮不知怎么来的冲动,赤着脚追了出去。耳听时见高喊:“亲……亮公子!您去哪里?”也不回头应道:“我去去就回!”他跑的快,风声呼呼,似乎还听到梓姬说:“在这宅子不会迷路,不用担心……”

      原来之前梓姬出了正殿,徘徊在内院,正为时见的神不守舍奇怪,猛听到光在树上捏尖了嗓子装模作样:
      “今日终于知道来了?”
      之后又压低嗓子:
      “对不起,实在是抽不出空。梓小姐……”原来是模仿他们二人殿内的说话。
      梓姬一蹬脚,又不敢惊动殿内的亮和时见:“光!你怎么偷听!”
      光也不管:
      “我还以为时之君忘了到宇治的路呢。”
      “真的对不起……”
      “不过想想也不可能,毕竟有位贵客寄放在我这儿,就算忘了我梓姬也不会忘了人家吧。”
      “小姐,对不起……”
      “你除了道歉就不会说别的了吗?!”最后这句恢复了本来声音,高声喊出来。

      一挥衣袖,翻身落地:“那呆子这样子,你不生气?陵陵!”

      陵陵被说中心事,顿时无语。抿紧嘴唇,扭头不看他。

      光看她如此也没办法:“你……真是的!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不管了!你们怎么这许多年一直这样子啊!算了!不说这个!”反正都许久了,也不急在一时。现在当务之急是……

      “你有没有问那呆子,那个小鬼是谁啊?”

      “没有……他不愿说,我干么问了。还有,我们说话你不是全听到了么。”

      “我没有听。是梅树告诉我的。”

      陵陵再顿脚:“真是多管闲事!我明日就着人砍了这院中梅树!”

      光笑:“傻丫头。这宅子十几棵梅树同根同命同精,砍一棵没用的——你要把你母亲留下给你的树木全毁掉么?”

      陵陵顿时语塞:“你!你……我不跟你说了!”

      光再笑:“不说就不说。你不问,我自己听去。”说着双手合拢摆了个古怪的手势,摆着又不对,又换一个。看陵陵奇怪的眼神,解释道:“这个诀也是梅树教的,可听数里之内人声——我这就试试看。对了,就是这样!”眼一闭就不做声。

      陵陵不及喝止他作法,却见他脸色一变,猛睁开眼来。骂一声:“这个呆子!”手一挥,卷起冷风夹着地上干土,直直朝正殿撞去。正是听了时见论鬼神之言,心头火起。

      他本来不甚在意旁人评论,但在宇治受了许多误会烦扰,今日又因了亮见到自己,几样事情夹缠一起,不由得心烦意乱。此时便是借题发挥了。

      陵陵知他对时见发火,自然心上大急,也不顾礼法冲进正殿。故此便有了之前那幕。之后亮追赶光,她便与时见留了下来。一时之间,大殿只剩下两人,不觉两相尴尬。

      半晌时见先开口道:“梓小姐,等亮公子之事一了,我……”

      陵陵掩住他口:“六年前之约,你可还记得?”

      时见一愣,转而苦笑:“是。必定等你父接你回京正式裳着之后……”之后,方才正礼迎娶你。只是,那日真的会到来么?这话却是说不出口的。他知道再说无用,梓姬看似温婉和顺却极是心气高傲,她铁了心的事,无论如何都改不了了的。此事唯有再择时日另行提起。

      却说亮追赶光,看他空中飘呀飘的,说是要走呢,又飞的慢悠悠的,倒像是故意引他到别处。不觉已到了一丛树下。光稳稳当当飞到树上,也不管亮,自顾自坐了。

      亮早已气喘吁吁。他金玉之身,向来只有别人侍奉的份,即便儿时下人有所不敬,也只是冷言冷语不听指挥而已。几时试过追着别人跑了?他追了一途,连光的脸都看不到,此时看他优哉游哉坐好了,自己就只有立在下面站着的份,不由气恼。

      他修养极好,当下也不发作,行礼道:“在下京城人氏亮。请问阁下是?”

      光不想绕圈子:“我的名字,你不用知道。我才要问你,你是什么人。”

      亮一愣:“我?”顿时踌躇。他隐瞒身份作客宇治,本就知道瞒不了明眼人。只是做主人的梓姬不问,他也乐得继续装下去。如今这个不知是人是妖的少年直白的点明,一时之间真不知该不该实言以对了。

      光看他不言语,继续道:“你真是普通人吗?一般人根本看不到我的。遑论跟我说话。”

      这真是不明不白了。亮真没料到光说的“什么人”是这个意思。定定神道:“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你不说我还不知道,我看你就如看别人一般。
      我既非阴阳师,亦非天赋异秉,并无甚奇能道术。”

      “那就奇怪了……”光抓抓头。怎么回事?这小鬼看着也不像会说谎,“算了!你慢慢想想,想到了再告诉我好了。”不等亮反应过来,人又腾起升空,化作清烟消失而去。

      “哎!”亮急唤,又怎么唤的回来?

      但见白日朗朗,青云缭缭,树枝尚自摇摇,人影已是缈缈。

      想到两面之缘,寥寥数语,却竟而连对方容貌都看不分明。虽想到他方才放下的话,明明白白是道日后尚有见面之机,然自己是身不由己,不知何时离去回京的,又怎知是否真有面对面的机会?

      想到此处,不由苦笑。

      正是,缘来自有时,莫道缘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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