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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老子孙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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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四岁才有记忆的。
更早,在我还被妈妈抱在膝盖上的时候,我就有了记忆。
我记得妈妈身上微微的汗酸味,她硬硬的膝盖和柔软暖热的大腿,还记得她用手指点着我的鼻子,说要将我的鼻子刮掉。她额上的头发蓬蓬的,一个一个天然的小卷,比人家去镇上理发店用铁钳子烫的还要漂亮,而且没有那种烧焦了的糊味。
爸爸说我胡说八道,妈妈抱我在膝上时候不过一两岁,谁听说过一岁多孩子会有记忆?肯定是我做梦的幻觉,或者是人家跟我随意提起,我就当作了自己的回忆。
那个美丽的女人死时我正在读三年级,当时要学写作文《我的家乡》,我跟他说过一次,唯一的一次。
我记得老家房子前有一个小竹园,竹园里有竹子、三棵杨桃、一棵黄皮、一棵龙眼,还有一个猪圈,用暗红色的碎砖头垒成,顶上放着一盆仙人掌一盆日日新,那花盆是破旧的搪瓷面盆,盆上有红色的边沿和金鱼戏水。
我清楚记得爸爸那时如五雷轰顶的神情,他的嘴巴大大张开,靠在墙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等他清醒,他窜过来,一把捂住我的嘴:“别说,别说了!”接着,他又像给毒蛇咬了一样忙不迭松开,跳到旁边,斜着眼睛,闪闪缩缩地看我。
那猪圈,在我两岁那年的冬天拆掉了,破面盆连仙人掌也扔掉了。小竹园在我三岁时也平了。我四岁离家,再也没有见过家乡的人,他自然不明白我为什么记得小竹园,小竹园里的树,小猪圈及砖头顶上的花。
“你还记得什么?你,还记得什么?”爸爸问,身子半侧,似乎随时准备夺门而出。
我轻轻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从此,爸爸看我的眼神格外不同,害怕、憎恨、厌恶,甚至不敢接触我的身体,连手也不敢再碰一次,尽量不接触我的眼神。初一,他顺理成章将我送回了老家的学校内宿,每个月给我寄一百六十块钱。寒假暑假,我回家,他早出晚归,几乎不跟我说话,更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成绩,以至我初中毕业时,他还以为我在读初二。等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他才知道我已经高中毕业了。
他从来没有去过开家长会,也再没有到过我的学校,连我的同桌是谁我最要好的朋友是谁,也不知道。高二暑假,我不打招呼,去一个同学家里住了十天,在大山里疯跑,晒得黑不溜秋地回来,背着四个半生不熟的野生柚子。他开门时,居然有些失望,仿佛很无奈我还回到这个家。
可以说,他忍着无奈养我,等我逐渐长大,等我离开这个家。有人向他提亲,到家里来,喝茶,吃糖果,聊天,或者躲躲闪闪跑到公园里头。偏偏每一次相亲,都遇上我,两个正主子跟介绍人都不免讪讪的,面红耳赤。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特别乖地喊声爸爸,再甜甜地喊声阿姨,又喊声大娘三姨四伯母,说声“不阻你们”就走了。爸爸总跟我解释,他不是一定要结婚,只是人家介绍人是老熟人了,不好意思给人冷面,也就去看看。他说出一堆理由,不外乎他是给人逼着去的不是主动去的。
“脚不是只长在大娘三姨四伯母身上的。”我只说这一句。
“你啊你,十足十就是她。”爸爸叹息着。
我勃然大怒:“谁?你说谁?要赶我走早点说,别唧唧歪歪的!”
“这年头,老子都是孙子。”他抛下这一句,走了。
在我读大学离家前,我们经常这样冷着,闹着。经常他一句话就激起我满肚子火,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他从来不还口,只是怔怔地看我,看着我身后的墙壁。“你啊你,不要害了自己又害别人。”
我一直以为那句话是对我说的。
后来才知道,不是。
那句话,他是对另外一个人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