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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故事 ...

  •   “对于三位师父的故事我知道的未见得比江湖上的人们多,而他们的本事我学得也未见得有罗姑娘那样厉害,所以……我帮不到庆儿姐姐。”小新无不遗憾地说。
      “小新你不必自责!太岁牢是什么地方,其实它也无非是个私牢。闯不过去的人是因为付不起代价,但凡付得起的人都能走到底。”庆儿目光在自己左臂上转了一圈投向虚空中的某处,没有温度,“这代价要是你认为值得付了也便付了,并没有什么可惜。”
      罗禹襄掀开帘子走到后院,正听见庆儿和小新在交流伤感,识趣地垂着目光去井边提桶打水。
      “哎,”小新见了罗禹襄眼珠一转,“罗姑娘能不能帮庆儿姐姐针一针?”
      罗禹襄猛然听见小新叫唤,手上一振,水桶顺着井沿翻进了井里,“扑通”一声打皱了水面,扭曲了姑娘遍布伤疤的狰狞面容。
      “我只学杀人的功夫,救人的不曾学过!”罗禹襄沉声恶狠狠道,臂上加力将满满一桶水扯出水面,那水面上姑娘扭曲的倒影也片片碎去。只剩小新与庆儿看着罗禹襄埋头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知所措。

      罗禹襄捧着一碗清水映照着自己的面容,坐在林子里披着一身零零散散的月光出神。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时他很想讲给人听,可是找遍了身边可讲的人,却发现他们中没人想听。”花茶晃晃荡荡,踢踏着脚下的草叶,晶莹的月光像是萤火虫般从倒下的草尖上跳起来,复又落到挺起来的草尖上,他的眼中有种想和人分享的孤独。
      “我的故事是黑的,像最腐臭肮脏的沼泽泥潭。听了的人只会觉得自己也变得不干净。你也想听?”罗禹襄端详着自己的影子,满脸伤痕化成的腐肉,甚至连悲哀的表情都做不出。
      “说吧,其实我也有故事要讲给你听,我们交换不好么?”花茶轻轻笑着,却再也让人难以认出是那个乐天知命的小酒馆的不当家的老板。他的笑里有股悲凉,好像在这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他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悲伤的故事,只是一直以来都被一些平平淡淡的生活给盖住了,但当它重又被唤起的时候却仍带着一直也没有被淡漠的苦涩。
      “我说了,你会很吃惊的……”罗禹襄把碗凑近嘴边,汲着碗里的水,月光投在水面又跳落在丑陋斑驳的脸上,“你知道血燕巢么?不是吃的那燕窝!是太岁门的杀手组织!”罗禹襄像是番邦传说里憋不住秘密去挖洞,把秘密说进洞里埋葬了的小匠人,她把心中积存的秘密讲了出来,不管有没有人听见,只是对着虚空说着。不同的是小匠人的秘密变成了会说话的芦苇,听见她秘密的花茶却只是听她讲出来,等她心里轻松了之后,他在心里埋一份永远不会被唤起的苦涩。
      “血燕巢,燕子般迅捷,出必见血。每个人都不知道彼此的真实面目,他们冷血无情,接到任务之后就周密计划化身为目标身边一个亲近的人,等到最后时机成熟杀人嫁祸。太岁门接的生意向来都是大买卖,肯出大价钱的人想干掉的,固然都是江湖上的大人物,太岁门是绝不肯惹祸上身的,所以血燕巢的任务就是完成任务但绝不能给太岁门引来脏水。血燕巢的杀手选中的替身就是此中关键,他们必须要在被杀手尽至模仿之后先被除掉。江湖上的公案有多少都是这样说不清的,不过也有很多次是那个替身本来就有这心思,可惜被人捷足先登,只好先被血燕巢当了蓄窝的材料。
      “我们从小就被训练。善于应变、忍耐、单打、群攻、模仿……有时我们自己也会错乱,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谁。常常犯这样错误的人最后都会被淘汰。我们都是没爹没娘的人,如果任务下来,就是涉及自己最亲密的伙伴,也要痛下杀手,毫不犹豫。然而我们通常没有这样的朋友或者伙伴,我们没有时间去交朋友,而我们杀手唯一的容身之处也只有血燕巢。燕子回巢的时候大概是觉得安乐的,我们回巢当然意味着结束了任务,同时也是又一笔血债,要被封存的又一段记忆。我们回到巢里要继续训练,继续孤独。
      “我没有名字,除了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在巢里我只是四十九号。不论执行任务的时候我们曾是谁,结束之后一切就化为虚幻,一切就只是我们的一段经历,像玩过家家一样毫无意义,却真实得多。三十曾经奉命去刺杀云野七世家之一的海家家主海源流,我们劫杀了他的女儿,海源流将女儿视为掌上明珠,海小姐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三十从小孤苦,她从未被人宠溺至斯,于是她迷恋上了这种感觉,忘记了自己是一只血燕而不是海小姐,她要刺杀海源流,而不是去做一个孝顺的女儿。我们只好另想主意,派其他人执行任务并将她带回,她却在最后一刻为‘父亲’挡了一刀。也因为她身受重伤无法阻止,我们的任务还是成功了。之后我们还想接纳她回来的,因为她是如此优秀,而且她是初犯。但是她却跟着‘父亲’去了……
      “我们总是要面临无数条岔路,可是如果不犯糊涂就该明白有一条始终是虚的,我们的确一时可以是某小姐、某少爷、某堂主、某当家,但那也只是一时而已,对于我们来讲,永久不变的身份是血燕,从知事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没有选择了,当一只血燕,一辈子当着。那些血泪流在手上可以洗掉,但若流进了心里呢?一辈子也是洗不掉的。”花茶看见罗禹襄随着自己的故事开始轻轻颤抖。他猜想,也许那些血与泪在她心里封存久了,冻结起来,那寒气不可阻挡地冲突出来,令她害怕,因为她确确实实曾是某小姐、某当家,于是便确确实实杀了自己的至亲好友。那些不可作假的情谊付给了真实身份里那虚假的人,最后在一切发生时,无论是杀人的,还是被杀的,都很痛苦。而这一次,那狰狞的脸孔将映在哪位不瞑的双目里?
      “你知道她和我有多好么?她甚至从不怀疑我。她是我一生之中唯一的朋友。她说她第一次下山,没有江湖经验,一切要仰仗我了。可是我朴实的笑容背后是酝酿的杀机。只因为她是我找的替身。
      “她武功不差,也许就连她高明的师父也不会想到初下山门的小弟子会落进这样骇人的阴谋。她一直和一个处心积虑要模仿她,然后灭她口的人同行,最后这个人还会去杀了她最敬重爱护的师父。
      “她的心里只有纯白一片,像头午的太阳,暖洋洋的。却无法改变一切,她那么弱小,在整个阴谋中根本无力改变任何事情,我也是的。于是一切都发生了,也都结束了,我这个四十九该回去复命了。”
      四十九软绵绵侧头看看花茶,满眼的浑浑噩噩,她恍恍惚惚抬手,一点点扯掉了脸上的疤痕:“即使你现在见到的也不是真的,真的,谁知道在哪里呢?我杀了罗禹襄,那我又是谁呢?”
      花茶觉得她已经因为常年的伪装和刺杀错乱了神智,当她爱上一个角色,鹊巢鸠占后却又不得不毁掉证明她所处的关系链中这一环是真实的所有维系,然后跌落回血燕巢,仍旧是一只血燕。一次次跌,一次次地愈合。这只燕子终于崩溃了。
      “你的故事固然摧人心肝,又想不想听更加孤独的故事?”花茶捏住她疯狂舞动的手腕,眼里的阴霾令四十九恢复平静。就像是一个小孩子,才为了心爱的风筝被狂风撕碎而懊恼,忽然看见天边海潮般涌来铅色云团,乌沉沉就要压下头顶,也被吓得直了眼。
      “一个男孩子从小立志就要做个正直的人,后来他长大有了大本事,就天南海北地打抱不平,解了人家好多危难。后来他开始管大事。江湖上的大事。一件又一件,都费了他无数的脑筋和时间。他曾经孤身出海,在海上遇到风暴,靠着一块浮木漂到海外的孤岛,却在岛上摧毁了买卖人口,制药害人的魔窟。揭开云野七世家之一陆家少爷陆巍的真面目。他一身是伤,被海水浸泡,回来之后经过半年的调养,仍然还是落下病根,也许现在还遇到雨天就疼得难受。
      “还有一次,他在江西一座金矿的山洞里破获了神捕农阳山窝赃的神秘据点,追回了江湖上好多镖局遭抢的镖货。
      “他巧施反间计,离间了长江漕运两大帮,阻止了一场盘剥往来商旅的大阴谋和一场涉及知情人士的血腥屠杀。
      “他曾远赴沙漠瀚海,走无人敢走的路,踪迹全无十几天。人们都以为他死在了人踪绝迹的大戈壁里。他却在一场大沙暴过后,从沙幕里走了出来,人们说他当时的样子像是熬得厉害却最终得胜的雄鹰,披着风尘凯旋,肃清了商道,赶跑了为害十数年的沙盗。”花茶眼里初时还是一派热切,却在讲到某些语句时不经意暗淡了目光,最后自嘲地笑笑,转头看看四十九,眼里流出的怜悯连清澈的月光也无法稀释。
      “他是个大英雄,”慢慢平静下来的四十九好像已经沉浸在花茶营造的故事氛围里。也想着这样可以掩盖刚才的失态,但总还觉得心里的苦被花茶幽幽的语声牵引着,不肯乖乖沉下去。
      “他有他的自由,做英雄的自由。”对于这样黯然说着自由二字的四十九来说,即便是做普通人总也是胜过做血燕的,别人的自由便是听听也是可贵的。
      “你认为他自由么?”花茶想,同样的故事由不同的人听来,也会有不同的感受,只是有些感受说来虽然轻飘飘,咂摸起来却苦森森,掂量起来也是沉甸甸的。
      “你是不是觉得他应该被人感谢?应该被那些逼为娼妓的女孩、身陷魔窟的奴仆、失手的镖局、重获公平的商旅、自由买卖的船家等等的感谢?可是他都没有得到,他看见的是新的恶势力又成长起来,善良的人们依旧受着欺凌,他们根本就不关心谁为他们惩奸除恶了,那只是滔滔大河中一个转瞬即逝的漩涡,纵是比别的深些大些,总也还是会消逝的,不变的是奔腾的河水,亘古长存。”花茶眼里的炽烈彻底冷却了,有冰芒从他的眼底直刺出来,“他们厌恶的甚至是突起的变数……”
      “他们……”四十九一双眼惶惑无着,“不会联合起来抵制这大英雄吧?”
      “不必,”花茶好像本来是想冷笑的,却笑不出来,脸上挂着一半讥讽一半恐惧,僵持在夜风里,“他们只是让他一个人独来独往,一个人顶天立地地站着,他所到之处所有人都退避三舍,他是一个没人喝彩的大英雄。”
      “没人喝彩……”四十九喃喃地说,“视若无物……”
      “所以他厌倦了,他隐遁了,人们还去他的好友那里一探虚实。”花茶竖起一根指头,“你知道么?要是他们有本事,会把他杀了的。这样更放心。”
      “千里大侠有这样的往事……”四十九虚弱地笑笑,“这一定只是个故事吧?就像我讲给你的。”
      “是呀,和你讲给我的一样,只是个故事。”花茶接过四十九喝干了的水碗,拄着膝盖站起身来,“更深露重,回去吧,不管故事要怎样讲,里头的角色总不能罢工……”
      四十九抬头看看天上,星移斗转类似棋盘,他们都只是一枚棋子,却不知各自零落在了谁的手边。如果千里大侠可以躲避,她是不是也可以遁形呢?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曾经的故事都成了传奇,他还在看着这个世间,看着这永远与他无关了的这个世间。听着各式各样关于他的传奇,在真真假假里甚至淡漠了最初的真相和所有的爱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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