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无瑕 ...
-
花茶开的不是茶寮,他开酒馆。他的酒馆很大,有三层,在驿路边上。但能正常营业的只有一层,客人们包括他自己都不敢往楼上走,因为伴着那楼梯颤巍巍的响声,他的心老是没到二楼就氧兮兮的难受。所以一直以来花茶都视一楼以上的两层为累赘,虽然如此他却不舍得拆了这祖产。于是来来往往的商旅驿兵镖客之类等等就只得抢着坐在靠门的位置,时刻警惕地倾听着任何涉及木质断裂可能的细小声音,胆战心惊地赶快喝茶打尖然后走掉。终于有一年的羊角卷风从海上来的时候,卷走了他的上两层,他到底可以安心地看着这造型凌乱,但解除了危机,并没让他背负破坏祖产的恶名的新酒馆。他暗想,也许这是上天给他的开始宏伟事业的预兆,关于这事的准备至此已经完全做好了。于是他给酒馆取了新名字——如归。
他有个伙计,叫如花,每天和他说话不到三句,他们是从小一齐长大的,用句俗话说,那也叫青梅竹马了。两人从小没什么区别,甚至如花显得更机灵,人也精神漂亮得多,可是上一任店主,也就是花茶的老爹花药伸腿之后,房契到底还是在烂泥一样的花茶衬衣里子里缝着,于是如花整天对着他拉着一张脸,以示对这传说中阿斗的真人版的深切忿恨,只有到了发工钱的时候,这家伙会对他把脸上密布了整整一月的乌云拨一拨。花茶和如花的关系,用句形象而时新的话来说就是:当这店里只剩他们二人的时候,他就是他的地狱。
“老板,如归不好!来的岂不都成了龟?”如花的语气一如既往的阴冷。花茶怀着最大的好意把它揣测成是谦虚。
“其实这来自成语宾至如归……”花茶抱着肩膀,借着林间投下疏疏落落的月光端详着自己新提就的牌匾,估量着自己有多大的潜能是可以弃商从文开书院的。
如花抬头看花茶的手笔,一面觉得将来有可能自己再不好意思站在这样一块牌匾下头迎宾,一面又庆幸小老板的一意孤行没有留下太严重的恶果——潦草提就的牌匾上看起来根本就是花田酒馆四个字。
近三个月以来如花的心情一直很好,因为把原来上两层的柱子椽子晒干了、劈碎了当柴烧,省下了不少开销。其实花田酒馆的收入全是由如花一人掌管的,只有每月花茶跟他要一点钱,也不敢要多了。花茶开酒馆自己就是在该发工钱的时候向如花申请一个月的花销,这样既可以博得如花的和颜,又可以避免养成乱花钱的坏习惯。他的偶像是老爹,认为自己将来能像他一样给后代留下些像样的财产就行。如花的志向是在这里攒够了银钱就去外面闯荡,做做生意。永远摆脱这个扶不起的小太爷。他的偶像是号称无瑕公子的侠商,人如其名,出道以来从未做过任何授人以柄的事情,所以他是无瑕的,是受人尊敬和向往的。
这天,如花早起刚卸了门板,半月湾的庄老爷子就踩着露水负着手钻了进来。
“庄老爷子,我们还没开门呢!凳子还没放下地来。”如花捧着一扇门板站在门后的阴影里说。
“哦,没事,我帮你撂下!”在福建海边上长大的花茶很喜欢北方口音,从小就学着说官话,如花虽然话不多,但也偏爱这北方人庄老爷子说话。这老爷子向来节俭,赶上渔季就是有八匹马拉着也是要出海不肯来喝酒的,只有每次有了收获回来会和一同出海的村民们来聚聚,庆贺庆贺。对于酒馆来说不算是常客。
“您,今天怎么这么早来?有什么喜事?”如花不是一个爱打探别人隐私的人,这个问题的提出不过为了避免冷场,其实有没有答案并无所谓。他随口问完,就去账台摆出账本和笔墨,并没注意老爷子鼻子里哼了一声算做是回答。
花茶被一早打发去镇子上取酒,估计晌午才会回来。如花给老爷子服侍坐好,自己坐在账台后面研究他上个月跟货郎饶来的九连环,整个店子里便只有它不时发出的叮叮的脆响。
顺着门窗透进来的光影越来越短,当林子里的知了神气活现地吱吱大叫的时候。远远传来了马蹄声,对着一盘酱牛肉整整一早晨的庄老爹抬了抬眼皮。
“白鼻梁子北方高脚马,三岁口,驮的是二百来斤的汉子。”如花把九连环往柜台上一掷,拣了条抹布搭在肩头,准备迎客。庄老爹转到门口的目光又转回到店小二的身上,如花在他激赏的目光里把胸膛更挺了挺。
一名紫袍大汉在门口下了马。只在臀上轻轻一拍,马儿就入了林,也不用拴。他自己一掀袍角蹬蹬蹬就进了店。这家伙膀阔腰圆,浑身精壮,气宇不凡。脸上染了些风尘,但须发修剪得一丝不乱,紫袍上暗花叠绣,看就知道是名家手工,腰间一条绿金莽纹腰带,足登猛虎云翼皂靴。进了店就冲着庄老爷子抱拳:“老爷子近来可好!”
按如花心思,这位是有身份的人物,不知怎地竟认得这捕鱼的老爷子。难道这庄老爷子也是江湖上的前辈?
“七郎好说,你先坐下。”老爷子也不还礼,只拍拍桌面,面上毫无喜色,倒有一丝惶急。紫袍汉子点点头,敛了笑容,冲如花甩了甩手。如花识趣地转进了后院。
“公子什么时候到?”
“恐怕就是这几天了,他老人家身上有伤,没准区区些微小贼就会取他性命。哼,我看这路家根本就是不安好心!嫁个闺女摆什么谱?非把公子折腾到这鬼地方。”
“公子要是不在江湖,就是天上的人儿,可惜他偏偏踏进这泥潭子。”
“管怎么说,咱家公子还是无瑕!”紫袍大汉无不自豪地说。原来这正是公子无瑕的家奴。
如花曾说他只认没成亲的公子无瑕为偶像,一旦成了亲那就不是公子无瑕,是老爷无瑕,但是最近他就要成亲了,对象是泉州的路家。无瑕公子江湖成名已久,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又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无瑕的威名也招来无数的妒忌,江湖新人辈出,想见识无瑕的真本事的也不少,公子便是日日比时时比,那也是比不过来的。所以只能藏起身名,把那些苍蝇样的恶贼和小辈想办法赶开。这次他成亲,想必来的会是真人,闻风而动的人们又都齐聚福建,剜门捣洞地打听两家究竟在哪里接头。如花想,公子就要不是公子了,要是能赶在他没变成老爷之前看看活人,也就不枉此生了。但是他从没想过两家会在花田酒馆接头,那简直就是天上掉下一大包金子还顺带给他砸了一眼井出来。
花茶推着满满一车的酒坛子顶着日头往回返,额上的汗滴滴答答往下淌,只能想着这是在给儿子攒家财,这腿才勉强能绷住劲。前面一个山坡,花茶给它取名字叫“花见愁”,每次他从上头过都心惊胆颤,害怕半路倒退下来摔了坛子,于是他每次都要酝酿好了情绪,才敢往上推。
今天的坛子虽然分外沉,但过了这坡就上了驿道,那里没有荫凉,眼看就到正午了,非给晒秃了皮不可。花茶不再犹豫,一咬牙一闭眼,骨碌碌就上了坡,没走几步就脱了力,左腿往后退一步蹬住一块石头,卡在了半中间。花茶额上豆大的汗珠前赴后继,撑在石头上的左腿也开始打颤,路上前前后后却静悄悄没有人踪,连林子里的鸟鸣也零零落落小心多了。正在花茶脑瓜一片空白的时候,车子一轻,轮子又轧轧响起来,花茶睁眼一看,车畔多了一只手,正帮他往上推。他心里一鼓劲,左脚一蹬,突噜噜这车就上了坡。
“谢谢谢谢。”花茶揪住颈间的汗巾往脸上抹着,一边一叠声地道谢。却是一个细皮嫩肉的富家公子,个子不大,身量也小,恐怕只有十几岁年纪,眼里透着一股笑意,颊边漾着一对梨涡。
“公子小小年纪,一个人出门在外可要小心!千万不能走这样的无人山路。”花茶摆出老资格,虽然在集市上他看见行窃也只敢等跑远了才喊出来,但是不可否认他天生怀有正义感,时刻为了这个天下的和谐和减少悲剧的发生贡献着自己的力量。
“唔,”富家小子点点头,“可是我要是不走这里,您今天可就上不来啦!”他拍拍手,理了理衣衫,一脸戏谑。
“也对,所以真处理起事情来,要根据实际。”花茶想为什么单只我的命运一般来说就这么好呢?
“诶!贩酒的!能追上来么?”富家小子兔子般地窜了开去。花茶脑后一热按下车把追了上去,直把个木板车推得轰隆乱响。
如花遇见过不过晌午店里就坐满的,却没见过坐的全是衣着光鲜、心怀鬼胎的人们。便是店外的树荫下头也铺着席子坐了不少的人,照这个势头下去,过了晌午小半片林子都得坐满了。饶是里里外外坐了这么些人,却是鸦雀无声的,连同林子里的知了也先先后后噤了声。如花仍旧坐在柜台里头解九连环,人们就听着那叮叮的脆响,交换着眼神,估量着对手。
“是么?我比那小偷跑得快?但我可不是小偷!”清冽冽山泉水一样的声音从驿路一端传来,一下子打乱了九连环孤单单的叮叮脆响,也打乱了里里外外诡异的平衡。窸窸窣窣一阵响,如花听出有蜀绣质地的、湘绣质地的、苏绣质地的、粤绣质地的。他就不明白了,有这样实力的人还扯这个干什么。反正他已经包好了细软藏妥帖了,就是打起来他也不怕。
“咦?怎么来了这么多的人?”富家小子亲热地帮着花茶推着车,停在花田酒馆门口,不知所措地看着里里外外神色各异的人们。
“你们都是来接我的么?”他提气开声,喊得小半片林子都颤巍巍,大家都唬住了,如花从柜台后面转出来,脸上带着崇拜的痴呆表情。
在座的很少见过无瑕公子,又不愿意漏了目的,让公子无瑕提前得知逃了。面面相觑了一阵,一个声音在人群里响起来:“你是谁呀!”
“唔,原来不是接我……我是公子无瑕呀。”
话音未落,一个恶狠狠地声音接道:“无瑕!你可记得我中山帮?当初我们湖北六大帮派要结为绿林联盟,硬生生被你拆散,害我们六派元气大伤,落人笑柄。这笔账我们今天找你来算!”
无瑕尚未接口,一名青年越众而出:“贺老大,你休要猖狂!无瑕公子这是给我们两湖镖局组织解危难,你要找他麻烦我们可不让!”
无瑕点点头。又有一个声音冷笑道:“镖局子和林贼子去一边打,我们朱龙探云帮也要找你无瑕!凭什么毁去我们的秘籍?”
就在花茶和如花在琢磨这个帮派神秘而颇有气势的名字的时候,一个耳熟的声音呵斥道:“我呸,一群小偷,偏要组个丢人现眼的帮派,还编了坑蒙拐骗的秘籍想骗无知少年入伙,这样的败类,不用公子费心,我们也饶不得!”
“啊?”花茶和如花循着声音看见了镇上的蔡捕头,抱着一柄官刀,为了把肚子上的赘肉挺到胸脯上,一直提着气,憋得脸都红了。
“这味道?你是采花贼一朵月季!好啊!找了你好久,原来你也来找公子报仇?看招!”
“哦?铁面判官好了不起么?还我的小妾来!”
“你就是柳长青?可找到你了!为什么不娶我女儿!”
“……”
一群人为了纠缠不清的恩怨情仇,打作一团,全然忘了此行的本来目的。
无瑕叹了口气,退在一边,想了一想又笑出了声,忽然人群里冲出一人撞在他身上,衣衫凌乱,颤抖着递上来纸笔。
“公子给我留个墨宝吧!”正是如花。
“我又不是无瑕!”富家小子忍不住笑着,看如花一脸怀疑,揪住他衣襟,伏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说完脸上飞上一片红霞,低着头兔子般笑着跑走了。
一伙人且打且走,最后几伙看清无瑕已经不在,也商量商量撤了。一片狼籍的战场上,花茶卧在那里像个被摔坏的布娃娃,还沾满了尘土。如花去扶他,他还乱踢乱蹬,口里喊着:“这是如花的偶像!我带回来的!谁也不许伤他!”
花茶的伤养了几天,终于能下床了,如花问他干嘛那么拼命,花茶却问他为啥把无瑕放走了。
“要是他在你就能求他带你去做生意嘛!”花茶拄着拐杖,很是为自己一身的伤不值。
“你以为我能去跟人家做生意呀?”如花一边洗碗一边嗔道。
“哪里不能?你这么机灵!”花茶用不惯拐杖,走起路来总扭着屁股。
“我人当然够机灵!但本钱还没攒够嘛。”
“那什么时候能攒够呢?”
“一辈子吧。”
如花还是留下来了,因为他觉得比起天上遥不可及的星星,身边关心他的人好像更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