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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琴解语·一 ...

  •   “呐,你知道吗?妖怪和道士之间也会产生友情。”
      如果是普通的夜店搭讪,用这样的话作为开头未免也太逊了吧?那个说话的男人似乎是相当正常的上班族,至少从外表来看是相当正常的上班族,深灰色西装配黑色斜纹领带,在熙熙攘攘的夜间娱乐时光仍把衬衫的第一颗扣子系得紧紧的,也许是刚从被老板充分压榨剩余价值的加班现场出来,精神恍惚得无法配合寻欢作乐的主题。
      “峨嵋弹琴蛙,听说过么?”他还没有放弃这个话题,大概是因为身旁的女子正以闪闪发亮的神情凝视着——说不定她在意的是男人那贵族式的单片眼镜、扎起的半长头发和比一般人显眼得多的犬齿。对某些热爱做梦的年轻女性而言,那些特征简直鲜明地直接指向午夜、古堡、月亮、美人、玫瑰花、十字架,一个异国的绮丽梦境,香艳的,冷酷虚妄的梦境。
      “在峨嵋玄玉观,曾有位道士擅长弹琴,每晚都在龙湫弹琴自娱。有一天,有位翠衣姑娘出现在潭边向道士学琴,道士于是就答应了,这么一教就是六十年,道士死了,龙湫的琴声也没有了。可是不久之后,龙湫在月色下又开始响起琴声,却没人见过弹琴的人。再后来天师来到峨嵋,偶然对别人说到,你们峨嵋的青蛙也会弹琴,真是风雅之物啊。人们才知道原来跟道士学琴的姑娘,就是龙湫的青蛙。”
      停顿了三秒钟,女子从上班族脸上收回目光,点点头:“这个故事真可怕。”
      “……。哪里可怕了?”
      “全部。”
      正所谓,女人心,海底针。
      女子很年轻,并不是一见惊艳的美女,但娇小白皙得令人印象深刻。鹅蛋脸,形状漂亮的丹凤眼,单眼皮,眼角微微向上挑,笑起来嘴唇越发显得单薄,薄情的薄。
      比起上班族的严谨着装,她显然精心打扮过才出门,虽然要去的地方似乎更应该是狂欢宴会或者马戏团——压金线的旗袍,绣蝴蝶的彩鞋,左右两个圆圆的发髻上斜插一颤一颤的步摇,手里的绢扇绘着大朵牡丹,扇坠是叮当作响的金色小铃铛。如果说男人是正经得仿佛跑错场子,那她就是夸张到与这个现实世界格格不入。
      然后她咯咯地笑,把脸靠近男人胸前。
      这场面夹杂着名为暧昧的诡异气氛扑面而来,香而且艳,在男人和女子之间,虽然只有一瞬间。
      男人抬手,在她圆润的肩上停留片刻,看来马上就要做拥她入怀的轻柔动作,结果手腕在中途直接转了方向,一把按在那两个圆滚滚的发髻之间,摸摸,揉揉,笑容亲切得不切实际,简直就好像班导师与深得信赖的小班长正在促膝长谈。
      “该回去了吗?”
      “我也想早点回家,不过……”
      “说什么‘想早点回家’完全是言不由衷吧?因为你根本还没有达到目的……一定很不甘心。”
      “今天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话说在你眼中我的信用度就那么差吗?”
      “比你想象得还要差哦。”
      “……喂。”
      “咯咯咯。”她发出怪异笑声,全然不在意旁人讶异目光。
      吧台前昏暗灯光下一头黑线的男人和满脸奸笑的女人,这戏码迅速从爱情文艺片转化成无厘头娱乐片。
      “咳,总之,等会我还要办事……”
      “还要换一家继续喝吗?好像老头子哦。”
      “那么你是□□少女喽?”
      “讨厌啦,我可以叫你‘爸爸’吗?”
      很明显他们并不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如此肆无忌惮地说笑,女人的脸皮或许比男人还厚一点——其实很多时候女人的羞涩仅仅是一层伪装,薄如蝉翼的一层,那程度就和她们在约会时那句温柔的“我不饿”差不多。一旦放下,她们很容易就会从淑女变成泼妇。那速度,往往令男人们瞠目结舌后悔不迭。
      “是工作啊工作,我也想轻松一点,但是那些事总不能就这么放下,如果情况继续恶化就糟糕了。”
      “要走了?带上我一起去。”
      “唔。”
      “难道你打算让女孩子在这种深夜独自回家吗?真是迟钝的男人。”
      “呃。”
      “为了爱与友情,啊,不,好像应该是为了爱与正义?不管它,深夜活跃的二人组,出动!” 女子豪气万丈地握拳说出古怪台词,笑嘻嘻地看向他,眼睛里满满的全是期待。那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天真得多。
      “……让你看太多电视果然不是好事。”

      夜半树影婆娑的人行道上,两人并肩前行,路灯把人影和树影拉得变形交织在一起。女子看起来娇小,碎步前行,却能毫不费力跟上男人的步伐,动作行云流水的漂亮,时不时带起几声轻笑。
      男人的声音说着:“那是公司的客户的客户,不知道从哪里听到我的传闻,突然跑来,我也很难拒绝他们。再说,那事似乎蛮有趣。”
      “有趣?”
      “你听说过吗?琴也会哭。”男人侧身,眼角余光若有若无地瞟着她的笑脸。
      “啊,这么说的话,我倒是见过会哭的茶壶。”
      “……”
      “它与成套的茶杯们被分开才哭的哦,因为独自活下去实在太寂寞了。对了,那个茶壶是你喜欢的古董,据它自称至少也活了几百年的岁月,你会喜欢吧?”
      女子兴高采烈地说匪夷所思的话题,她身上艳丽服饰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尤为诡异,红得如血,金色微微浮动着反光则像是某种夜行生物的鳞片,更多部分延伸进黑暗里,界限不明。如果处在灯火通明的场合,这只是件花俏如戏服的俗艳旗袍,而在暗夜中,它开始完全变了样子。她也是。
      男人叹了口气:“妖怪的生态总是难以捉摸啊……”
      “就算是妖怪,也一直都很努力地活下去,这一点和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呀。以这条路为比喻,如果人的世界是在路灯周围被照亮的部分,那么妖怪的世界就在包围这一切的黑暗中。”
      “被你这么一说,似乎是一群鬼鬼祟祟的跟踪狂。”
      “请用‘如影随形’这个词好吗?”
      “感觉就好像上了公司大楼的电梯才发现沾在衣襟上已经干掉的牙膏。”
      “倒不如说是住在隔壁的御宅族邻居。你也许不论从生理还是心理上都不能接受他的趣味,可他始终都会在那里,不管有没有当面遇上,或许永远不会有什么交集,你知道他就在某处,也仅仅是这样而已。”
      “喔?”
      “嗯。”
      “马上就要到了。”
      前方拐角处的路灯始终闪烁不停,他们经过之后,它彻底坏了,一瞬间黑夜重新主宰一切,于是那两个身影消失在巷底幽深如墨的阴影里。
      连笑声也没有了。

      刘艺一整个晚上坐立不安,她不知道那道听途说的传闻能不能当真,随便通过奇怪渠道请人来帮忙真的没问题吗,虽然是专业公司,可殡葬业难道也负责驱邪不成?她对那些人到底值不值得信赖一点把握也没有,好几次拿起电话准备打过去取消约定,想起那件事又颤抖得连按键的力气都没有——无论如何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不敢再去想楼上那个小房间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现在连手机接受短信的提示音都能把她吓得跳起来,犹如惊弓之鸟,拿起一看是天气预报,她把手机直接锁进柜子最底层。
      所以当门铃毫无征兆地响起,她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打开木头门的把手时手滑了好几次,然后她趴在铁门上透过猫眼看出去,外面两个人的轮廓被透镜拉得变了形,像是哈哈镜里的倒影,额头占据了整个脸的一半,其余部分缩小再缩小,很可笑,然而她笑不出来。
      “你好,刘女士吗?我们是,呃,按照约定来的。”和普通上班族别无二致的男人对刘艺笑笑,她立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而男人身边的女子——天啊,那究竟是什么打扮,她没料到居然能在家门口近距离观察如此庸俗不堪可作为礼仪课上反面教材的服装,这得要有多么恶俗的品味和厚脸皮才能穿得出来呀。
      “你是?”
      “啊,鄙姓姜,是成总介绍我过来的。”与其说是介绍,不如说是被威逼利诱,啧,其实他对此事除却些微好奇心,剩余大概全是不悦。有些事情他并不是很希望被某些人知道,而且也不晓得他们究竟了解到什么程度。像这样的麻烦事,也许装作没看见还比较好。
      终于来了,刘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虽然她自己未必意识到这点。她是真的把他们当作了救星,就算无法解决家里的怪事,她也实在需要几个可以认真听她抱怨此事的人。
      铁门上的铁链和重重防盗锁被依次打开,这个身穿浅色家居服的中年女性站在门边冷冷地板着脸,迎接今夜来访的客人们。
      一进客厅,扑面而来的是浓雾般烟气和呛到刺鼻的檀香味道,正对面,是包着黑纱的巨大照片。
      女孩子一怔,下意识转身后退,被男人拉住几乎躲到他身后,小声抱怨:“原来是丧家。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啊,事先知道,人家就不会穿这么失礼的衣服来啦。”
      刘艺瞥了她一眼,真是青春年少的女孩子,真是有胆量乱穿衣服,自己就算再年轻个二十岁,也不敢如她般打扮得好像乾隆朝的粉彩花瓶。
      “我奶奶去世已经一个多月了。”
      “失礼了。”她合掌一鞠躬,然后才从男人身后转出来,神情无辜。也许浓妆艳抹下面是年轻得不可思议的小姑娘,刘艺这么想着,看向男人的眼光里就多了几份戒备。
      “姜先生,发出怪声的就是二楼东头那间屋子。” 她扶着楼梯,感觉声音和腿直打颤,深呼吸,坚持,“其他的情况我已经告诉过成姐了。”
      男人点头,相当善解人意,“我从她那里差不多知道大概情况。如果你不愿意上去也没关系,我们应该能解决。”
      女孩子却叫起来:“咦?是‘我们’吗?难道我不能陪这位大姐喝茶吗?”
      “那我还带你来干什么?过来。”他板起脸,有长辈式的教训姿态,虽然他们俩的年龄差距怎么看也不会超过十岁。
      “过分,整天和妖怪在一起还不烦吗?”
      女孩子很不情愿似的扭着腰身跟随姜姓男人上楼,勉强算得上配合,如果刘艺能听到她嘴里嘟囔的话,大概就没法子那么气定神闲地点着香插到遗像前面,玻璃后面的照片上,是一位有着安静笑容的年长女性,刘艺和她的长相中有不少相似的特征。照片上的老奶奶正以充满慈悲意味的目光注视这间被烟雾环绕的大房间,已经做了孩子母亲的孙女向她拜了拜,满是无奈。
      “奶奶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家的老奶奶月前去世,据说生前是演奏古琴的大家,收藏的名琴也有好几把,她家的子侄辈里也有学琴的,各自分了去,结果没过多久,原先放琴的地方每晚都隐约传来女人的哭声。
      “大概情况就是这样。”
      “唔,好白烂的桥段。”
      “是啊,而且为什么又是女的呢?害得我也提不起兴趣。”
      “若是男子半夜哭来哭去的像话吗?”
      那的确是要比夜哭的女鬼还要恐怖好几倍的存在。两人在好几分钟里相对无言,男人背着手在狭小房间四处转来转去,女子伸长手臂,手心向外,闭上眼。
      “怎么样,有什么感觉?”
      “……有……香气。”
      “香气?”
      女孩子很有把握地点头:“嗯,还夹杂着怀念和不甘心的怨气呢,倒是少见……难道,是被底下那呛死人的香给逼得发了疯的妖怪?”
      “这么说来,不如直接问她本人怎么回事。”男人掏出了八卦镜,那女子的表情不自然地僵硬了一下。
      “你已经发现到真身了?”
      八卦镜面银光闪闪,他的单片眼镜也很诡异地跟着一闪,突然就有了大侦探指认真凶时的凛冽气概:“那是个连自己成形都有困难的弱小妖怪,气息太微弱,难怪连你都没发现。”
      “到底是什么呢?”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琴啊。”
      角落里的琴盒边逐渐有民国女学生打扮的人影浮现出来,月白色衫子墨色裙,白袜黑布鞋,相当清瘦的身材,短发贴着削尖下巴,脸色苍白,除了一双大眼睛显得楚楚可怜,整体姿色平凡得仿佛是从某张女校毕业合影上随手切下来的。
      “哦哦,是我喜欢的类型。”花俏的丫头欢呼着地跳过来冲那女学生甜甜一笑,看得男人只感觉一阵无力。
      “……为什么你总喜欢一些奇怪的类型?”
      “请说这是品味独特。”她丝毫也不脸红地自夸,“哪像某个喜欢美少年的道士。”
      “迷恋大叔的妖怪有什么资格说我?”
      两个人互相瞪视,完全不把那新出现的苍白人形当一回事,全心沉浸在揭老底抬杠的乐趣之中,幽灵样的女学生站在旁边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看,若是让刘艺看到这个场面,搞不好会直接昏死过去。
      “你们是谁?为什么找我?”也许是被晾在一旁太久,女学生怯生生开口,声线比外表华丽丰满得多,在刹那间制造出幻觉,仿佛从她口中不断吐出色彩丰富的珠玉溅落满地。
      争论被打断的两人面面相觑。这问题回答起来的确有难度,特别是在陌生人或者陌生妖怪面前用三言两语来概括,那更是不知如何下手。
      “唔,关于我们么?他叫我虞嫣,虞姬的虞,韩嫣的嫣。”女子把那个“他”字刻意强调,然后笑嘻嘻地指着同伴,“那个家伙,不要看他这样,他其实是道士哦。”
      黑白分明的眸子转过来,与朴素外貌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的珠玉之声流淌而出:“你好像不是人……”
      热带鹦鹉一般花枝招展的女子开始微笑,笑容里有刻意示好的嫌疑:“你好像也不是。”
      神情飘忽的苍白女子连道士究竟是什么都不了解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做礼节性回答:“我叫做琴。”
      琴的名字就叫琴吗?还真是没有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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