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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五章 禁脔 ...

  •   五月十七日,陈东在城外徘徊观望了三天,深知孤掌难鸣,终于黯然退兵。桐乡伤痕累累的城门,在紧闭了一个月之后,再次缓缓打开。

      胡宗宪挑起轿帷,从轿帘后打量着桐乡的街道。满城彩坊相衔,鞭炮声响成了一锅粥,弥漫的硝烟呛得人眼泪直流,竟比过节还要热闹。在这劫后余生的狂欢气氛中,也不时能看到不相调和的凄凉景象,一些人家门口的白幡,街边的送葬队伍,都在提示着几天前还笼罩在桐乡上空的阴云。

      金燕在县衙迎着他,见他下轿,几步抢过去跪拜,胡宗宪只是抬手虚扶了一下,待他行完正式的庭参礼,方淡淡问道:“衙门口围那么多人,是怎么回事?”

      金燕站起身陪笑回道:“曹大人一箭射退海寇,百姓想亲眼见见传奇中的人物。他们不知道,此次桐乡解围,全靠总督大人的妙计。还有,就是……”他看上去有些尴尬,“守城时死了子弟的家属,要曹大人给个交待。”

      胡宗宪皱起眉头,觉得这事有点奇怪,不悦地说道:“你到底也是一方父母官,怎么放任刁民在衙门口撒泼闹事?”

      金燕走在前面一时没有说话,心里却极不痛快。这些从京师出来的御史钦差,哪里明白地方官员的难处。十几天前便是没有顶住阮鄂的压力,出兵弹压米铺骚乱,几乎酿成大祸。他斟酌着词句小心说道:“这些人的情绪还在激愤当中,就象秋冬季节的干草堆,一点就着,硬来会出大事。只要不过分,就让他们自己先闹着,等没了兴致,官府再出面抚恤,这事也就过去了。”

      胡宗宪自己也是县令出身,想了想便没有再说话,跟着他进入后衙。这是一间二进二出的抱厦,虽然陈设简单,却是窗明几净,金燕从内府拨了两个丫头过来服侍。胡宗宪进去的时候,曹懿正歪在床上看书,他上前长揖笑道:“一路听到一箭定乾坤的传说,提督大人此番堪比吕奉先,温侯神射世间稀,雄兵十万脱征衣。”

      曹懿合上书让座,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也随着他们胡说。陈东在城外叫阵,把曹家祖宗八代都骂遍了,我给他点教训而已。” 他脸上笑着,心里却疼得一阵哆嗦。当时凭着一股血气之勇上了城墙,却是因为自己的亲兵。五月十四日的倾城保卫战,那个年轻人为了指挥众人安装竹筒火箭,胸前脸上被严重烧伤,腹部被海寇拦腰砍了一刀,肠子都流了出来。想起他弥留之际握着自己的手哽声说:“标下……再也跟随不了督帅了……”,曹懿的眼前浮起一片雾气。

      “他一介粗人口无遮拦,你就真的出城应阵?” 胡宗宪拉开椅子坐下,颇有些不以为然,“他若真的存了伤人之心,一旦你出点意外,让我这个总督怎么向皇上交待?”

      曹懿微笑着没有搭话,看着小丫头给胡宗宪奉上茶,才开口笑道:“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这些天我已经被无数人教训了无数遍。”

      胡宗宪忍不住失笑,呷了口茶才想起另一件事,“你这趟城进的可真不值,差点搭进命去,那个胆敢犯上的东西呢?怎么处置的?”

      曹懿垂下眼睛,长吁了一口气道:“阵亡了。”

      胡宗宪想起那些凄凉的招魂幡,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曹懿打破沉默,令屋内其他人回避,压低声音问道:“徐海那边是个什么结果?”

      “徐海同意择日降顺,但这人一向狐疑多变,我觉得不能轻信。不过他与陈东已势成水火,这点是无需置疑。”胡宗宪从袖中摸出一张二寸见方的纸条,“里面送出来的。”

      曹懿接过打开,上面是周彦熟悉的笔迹:“我很好,事成即回。徐海降志不坚,务必小心。” 他收起信冷笑道:“打的如意好算盘,居然想脚踩两只船?我倒要绝了他的后路,让他死心塌地归顺。”

      胡宗宪不置可否地笑笑,“徐海差人来谈条件,上岸时焚舟死战,如今回去的船只都没有了,所以又来要钱、要船。

      “甚好,我一直在等他这句话。” 曹懿眼神一跳,“多赏些金帛,令他出兵剿灭南路海寇,船有了,表现降顺诚意的机会也有了。”

      “可他若是与南路海寇合二为一,再杀回来或者渡海遁走,岂不是前功尽弃?”胡宗宪有些犹豫。

      曹懿笑容恬淡,“哪里有他选择的余地,俞大猷驻扎在那里为什么?你别忘了,海口是东渡入海的唯一通道。”

      胡宗宪微微打了个寒噤,搁在心里半个月的疑问有了答案,原来一切都已在他的算计当中。他紧抿着嘴唇半天没有说话,只是拍拍手,一名个子瘦小的亲兵应声进来,将公文信函还有曹懿的钦差金牌与钦印,一一摆放在床边的几案上,便低着头出去了。

      曹懿喜出望外,一面翻捡着信件,一面笑道:“多谢多谢,这倒真是及时雨。”

      “廷瑞,” 胡宗宪犹豫着忽然叫了他的字,曹懿听他语气不同寻常,愕然抬起头。

      “巡按御史王本固已和地方官联合具本弹劾你,你心里要有个准备。主要有几条:一是独断专行,滋扰民生,干扰地方政务;二是懦弱失虑疑失战机,引致桐乡之围;三是私通倭寇,乞求退兵,丧失□□尊严。阮鄂昨日也发了一个折子,说的是你我因个人恩怨,置一城百姓安危不顾,见死不救。”

      曹懿浑身僵住,犹如三九天一盆冷水从脊骨处浇落,刚喝下的药在胃中凝结成冰凉粘涩的一团,心里泛着恶心,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还有人在联络万民状……” 说到这里,想起门外那些挑着白幡的百姓,胡宗宪心里一个激灵,隐隐已经明白了什么。

      “失机误国这一条,我认!至少我识人不清。至于干预政务,“ 曹懿仰起头笑,嘴角有一丝轻蔑,“不过是军饷提留这一着,釜底抽薪断了一些人的财路。每年军饷从户部下拨,层层盘剥,真正输边的银两能有四成,就已经是清廉无双。”

      那张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倔强和受伤的表情,胡宗宪好象是第一次意识到他的年纪,二十三岁的人,只能算是个半大的孩子,他的心里忽然有些难过。曹懿的敏感尖锐,都让他想到年轻时的自己,做事总是直奔着结果而去,根本不屑顾忌那些旁支蔓节,在同僚的眼中就变成了不择手段。

      看到胡宗宪脸上奇异的表情,曹懿的笑容便有些讥讽:“再大的事我顶着,你该做什么还做什么,皇上亲手批复的谕旨,如今让皇上承认自己错了,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胡宗宪没有计较他那点讽刺的语气,声音颇为推心置腹,“咱们共事一年,彼此还算投契,我说句话,你别怪我多嘴。你说这一年,你做了多少别人不敢做的事?若不是皇上维护,如此风标崖岸,换了别人,十个有十个也完了。你在朝中没有任何援手,遇事稍加裁抑,难免蜚语上闻,终至积毁销骨。何况天恩难测,恩宠更替只在旦夕之间,此时和风细雨,难保下一刻……” 再说下去就是犯上了,他就此打住了话头。

      曹懿抬起头看着他,淡定清冷的眸子里毫无表情,胡宗宪忽然觉得自己多事,自嘲地一笑,站起身预备告辞。曹懿却叫住了他,“胡兄,”他瞄着手中的信,笑得有些懒洋洋的,“小严公子的第十七妾刚刚过世了,他一直以二十七个爱妾自豪,似为天子二十七世妇。你知道,我这个表舅舅在这上面一向精力旺盛。”

      他轻描淡写地忽然提起不相干的事,胡宗宪却立刻心领神会,哈哈一笑道:“ 所幸江南最不缺的就是美女。”

      曹懿心里透亮,这些人的心思,正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话总是这样一针见血,贴切得令人遍体生寒。胡宗宪待部下和同级一向严苛,唯肯低声下气敷衍自己,也不过是看着身后的两座靠山。他一直在找机会接近严嵩父子,这次索性就成全了他。

      “我想留在桐乡养伤,暂时不回杭州,只能麻烦你每日派人送公文过来。”嘴里的苦味一直蔓延到了心里,曹懿微微眯起眼睛,听到自己身体里传出细微的声音,内心深处坚守多年的东西,正象海浪掠过的沙堤,在一点点崩溃。

      胡宗宪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笑道:“差点忘记,我带了个人来,听说你只身进城受了重伤,一定要跟我过来。” 那个瘦小的士兵踏进房门,摘下头盔,露出雪白清秀的一张俏脸,向他绽开丽若春花的笑容。

      “纪成要随着卫所军回杭州,翡翠姑娘正好替了他的位置。” 胡宗宪微笑着躬身退出去。屋内的两个人,忽然间就尴尬起来,室内的空气似乎变得粘滞而暧昧。

      翡翠走至窗前,将半闭的窗扇推了出去,窗外绿荫遍地,弯弯曲曲的小径铺着条石,在疏树矮草中穿过,青苔绿草漫上石阶,蝉鸣声惊心动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在脸上,她的皮肤是一种不透明的牛奶一样的颜色,细细的绒毛被日光映得纤毫必现,看上去象七月枝头新鲜的蜜桃,她转过身搭讪着说:“天气真热。”

      曹懿懒懒地靠在枕上,手在耳边扇了扇:“心静自然凉。” 他已经完全收起那种凌厉的神气,双眼微弯,笑起来带着几分难得的孩子气。翡翠便有刹那间的失神,脸上不自觉地有点发热。这个男人总是在她最不经意的瞬间,让她的心脏象过电一样轻微麻痹一下,而随后从心底深处一点点沁出的细微疼痛,却似暗夜飞过里的流萤,隐晦得令她她找不到源头,就会觉得这一切不过是是自己的错觉。

      被他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虽然见惯了大场面,也有点手足无措,好在这些年早已学会了处乱不惊,很快便镇定下来,“你我不是第一次见面,这种对白好象有点反常。”

      曹懿脸上的笑意更深,拍拍身边的位置,“你过来。” 他的声音虽低,却有一种不可违逆的意味在里面,翡翠不由自主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曹懿握起她的手凑在眼前,如此炎热的天气,她的肌肤依然清凉无汗,柔腻软滑象一块上好的丝绸,手指雪白晶莹,指甲是贝壳一样的粉红,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蔻丹的痕迹。他端详了一会儿,仿佛是贪恋那一点清凉的温度,把她的手轻轻贴在腮边。

      手心与肌肤微触的酥麻感觉,却令翡翠微微有些紧张,他的笑容很软很好看,却似乎有很多内容,她一时捕捉不到,也辨别不清。她想轻轻抽回手,曹懿稍一用力,她的身体已经被带近他的脸前。翡翠在如此近的距离看到他的眼睛,瞳色明显与常人不同,极黑极深,透着穿透人心的犀利。他的声音清软,却含着一点轻谑: “卿本佳人,奈何屈身入吴?”

      翡翠心里一抖,明知道彼此心照不宣,却根本不接他的话茬,只是眨眨眼睛,笑容天真而无辜:“恕奴家迟钝,曹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曹懿似笑非笑的眼神在她脸上打了几个转,“你心里想的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翡翠笑得更是云淡风轻,曼声道:“那你是愿意做夫差呢还是做范蠡?”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曹懿先败下阵来,垂下眼睛轻轻一笑,放开她的手,“你最好换回女装,这样旖旎的风景让人看到,我跳进黄河洗不清。”

      翡翠低头看看自己,犹豫着:“还是穿着吧,你到底是京官,莫名其妙带个女人,会给你找麻烦。”

      曹懿失笑:“你以为这样就能瞒天过海?”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柔声道:“傻瓜。”

      最终翡翠还是换了一身小厮的青衣小帽,虽然看上去仍然不伦不类,至少感觉上要比那身盔甲凉爽透气。一头乌黑的秀发被尽数收拢在帽中,只露着一张尖俏的瓜子脸,愈发显得五官清丽绝伦。

      “你穿男装挺好看,” 曹懿打量着她,一本正经地说,“可惜太秀气,一看就是女儿身,看来黄崇嘏女扮男装嫁给状元郎的故事,你是无缘效仿了。” 黄崇嘏是徐渭新写成的杂剧-《女状元辞凰得凤》中的五代才女,这出剧已经风靡了半个杭州城,是逢堂会必点的曲子。

      翡翠正在专心对付两只过长的袖子,听到他带点幸灾乐祸的声音,抬起头白了他一眼:“亏得徐先生说你日日鞠躬尽瘁,原来还有闲心看这个。”

      曹懿只是看着她微笑,心头渐渐浮起微妙的感觉,好象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看过一个人,但记忆已经遥远得模糊不清,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了。

      夏日的午后,似乎一切都在灼热的空气里静止,除了蝉鸣声,整个后院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动静。翡翠靠在窗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扇子,无聊地盯着一只胖胖的蜜蜂在花心里爬进爬出。看着熟睡中的曹懿,她忍不住想笑,难得他每次见到她,都象沾惹了瞌睡虫,说不了几句话就眼饧口滞,困得象三天没沾过枕头。哪一味药有类似的功效?她拼命回忆着,琥珀、龙骨、还是朱砂?窗外的葫芦架却令她想起另一件事,禁不住伏在窗台上笑得浑身发抖。

      背后隐约有衣物摩擦的悉簌声,她收敛起笑容回过头,发现曹懿已经醒了,正用一种探询的眼神,静静地凝视着她。她只当作什么也没有看到,走过去柔声道:“厨房刚送来白粥,想不想吃一点?” 托盘里是一碗粳米粥和几个清爽的过粥小菜,颜色新鲜诱人。见她这样,曹懿满心的疑惑和好奇,也只能强压下去,只是点点头。

      翡翠看他没有一点要自己帮忙的意思,便在一边悠然坐下。小丫头要上来服侍,也被他一手挡开。受伤的右侧略微牵动就是一阵闷疼,左手又不甚灵便,曹懿自己吃了几口,额头便隐隐见了汗。翡翠冷眼看着,只是奇怪伤成这样,又如何拉得开一百二十斤的强弓?最后实在瞧不过眼,夺过碗盛了一匙递在他嘴边,笑道:“你就别逞强了。偶尔做一次伯夷叔齐,表表心志也就算了,还能天天饿死不食周粟?”

      曹懿抬起眼睛,翡翠惊讶地见到一个奇异的景象,眼看着狼狈的红色一点点漫上他的两颊,最后连耳朵都烧红了。她握着汤匙的手僵在半空中,不过是一句随便的调笑,却让他窘成这样。她忍住笑用匙尖轻轻触了触他的嘴唇,曹懿终于乖乖地张开了嘴。

      傍晚时点了艾蒿驱蚊,屋内便呛得呆不住人。翡翠扶着他慢慢下了床,吩咐小丫头拿了几个软垫垫在腰后,自己从药吊子里滤出药汁,晾的温热才端出来,在他身边坐下。曹懿闭着眼睛靠在春凳上,似乎又睡着了,米白色的轻薄长衫被晚风吹得贴在身上,虽然是浑然天成的一段自然风流,却显得脸色格外憔悴。她细细端详着他的眉眼,忍了几次还是开口:“我一直不能想象,你在阵前如何统兵御敌,是不是需要一个狰狞的面具?”

      曹懿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道:“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我戎服在身的样子。” 他顿了顿,唇角的笑容便有点遮不住的得意,“只有英姿飒爽四个字可以形容。”

      翡翠噗哧一声笑出来,屈起手指刮着他的脸:“可以和桐乡的城墙媲美了。”

      曹懿却仍惦记着一件事: “中午你一个人在笑什么?”

      “哦,那天听人说起一个徐先生的故事。” 翡翠不紧不慢地打着扇子,却在心里暗笑,难为他忍了这么久,“有两个人去拜访徐先生,张三将徐先生拉到一边说:文长兄,你若能令李四‘呱呱呱’叫三声,今天这顿饭我就请客。徐先生便把李四带到一片西瓜地中,手指瓜田对李四说:李兄啊,你看这一片葫芦长的多好啊。李四纳闷:这明明是瓜嘛,你怎么说是葫芦呢?徐先生坚持:是葫芦。李四说:是瓜;徐先生又说:葫芦,李四就有点生气:瓜;徐先生冲着李四大声说:葫芦,葫芦,葫芦,李四气得跳脚大叫:瓜,瓜,瓜……”

      曹懿一口水没含住,尽数喷了出来,小丫头上前手忙脚乱地收拾,他按住伤处拼命忍笑,“这是谁在编派文长先生?简直是糟蹋他的名声。”。

      翡翠抿着嘴笑,拿绢子去抹衣襟上的水迹,神情却有些恍惚。她看到过他在各种场合不同的笑:礼貌的笑,冷淡的笑,歉意的笑,感激的笑,但都脱不掉一层冷冷的底色,此刻却是整个人都灵动起来,那种灿然光华,令人怦然心动,她想伸出手去,留住那转瞬即逝的温暖笑意。

      积存了七八天的军报公函,摞起来接近一尺厚,即墨、沈襄都不在身边,曹懿只能一份份自己过目。已过了子时三刻,他面前的案卷才去了一半。翡翠看看立在墙角的小丫头,早已困得东倒西歪,只好把两人打发回去,自己起身蹑手蹑脚剪掉烛花,将凉透的茶水换掉。曹懿依然聚精会神地目不停视,但显然已经累得吃不消,不时移动身体变换着姿势。她看得心疼,去抽他手里的文书,“你上床躺下,我读给你听。” 曹懿却伸手迅速按住奏折,眼底眉梢全是戒备之色。

      翡翠若无其事地松开手,尽力维持着一脸恬静的笑意,“啊,是我糊涂了,我去外面候着,” 她将茶盏放在他手边,“有事曹公子尽管说话。”

      “翡翠。”曹懿在后面叫她的名字,翡翠转过头,微微蹲了蹲身子,“曹公子有什么吩咐?”曹懿看着她,却终于没说什么,目光回到手中的案卷上,声音平淡:“累了一天,休息吧。” 翡翠轻轻福了一福,便出去了。

      曹懿怔怔地盯着烛火,心头一片混乱。他一向修行的是喜怒不行于色,在她面前却屡屡失去分寸。心理完全没有设防的时候被突然侵犯,仓猝之下的反应似乎刺伤了翡翠,让她不咸不淡地噎了两句,竟直往心里去了。他低下头,那些字在他眼前不停地跳动,竟是一点也看不进去了,索性吹熄了灯烛,摸到床边躺下。

      月色如水透窗而入,铺在地板上象一张薄薄的绵纸。黑暗中他反而心境清明,他若是明智,应该马上送她回杭州,留下她就是留了一个麻烦在自己身边。但每次起了这个念头,心就象被一根细细的棉线牵着,丝丝缕缕的疼痛。那股清甜的香气萦绕在身边,总给他静谧温馨的错觉。所以贪恋着这一点似有似无的暖意。而他自小就惧怕寒冷,曹府一直是南方的习惯,取暖依靠的是白铜火盆,无论室内放置多少火盆,依旧抵挡不住北京冬天那深入骨髓的寒意。那时最喜欢的是严家的通盘大炕,每次他都会拱在欧阳氏怀里,哭闹着不肯回家,这旧日的情分,又能抵消几分辗转在心头的不得已?他□□一声,把脸埋进枕头,知道今夜的睡眠又无处可觅了。

      翡翠睡觉极轻,朦胧间看到床前一团人影,心里一惊,睡意完全消失。月光从背后映在那个人的身上,仿佛整个人是透明的,逆着月光只能看到他轮廓柔美的嘴唇。翡翠松了口气,全身一点点放松,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那人俯下身,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嘴唇,他的指尖微凉,带着草药清苦的气息。丝绸一样光滑的皮肤,在他的指下滑过,她轻轻闭上眼睛,却听到一声叹息,所有的感觉顷刻间消失了,翡翠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第二天起来,两人的神色都淡淡的,闭口不提昨天的事,象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翡翠想起夜间的情景,不自觉便有些迷惑,也许一切只是自己的梦境,只是她再也不靠近书案一步。

      每日傍晚会有杭州的快马送来前日的信函。金燕每天结束了公务过来请安聊些闲话,后衙再无别人打扰。少了那些迎来送往的繁文缛节,时间一下便多了起来。曹懿每天除了批复公文,便是练字消遣,写来写去却都是高适和岑参的边塞诗,写完了又不甚珍惜,扔得到处都是。更多的时候则是坐在窗前,望着阴雨连绵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翡翠的心思全用在他的医药和饮食上,他的伤势一天天好转,两颊渐渐有了血色。看他一琢磨事情便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酽茶,到底忍不住提醒:“这么些茶下去,那些药不都白吃了?” 曹懿回头看她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取过茶盏便全部泼在窗外,以后的几天再没沾过任何茶水。

      日子无波无澜地缓缓流过,第十三天的傍晚,曹懿终于接到了他一直在等的东西。那封廷谕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他小心地撕开封口,一份份看完,脸色阴沉得象窗外的天空,支着额头坐了很久,才闷闷地说:“明日回杭州。” 翡翠仰脸看着铺天盖地的暴雨,偶尔会有雨丝从窗外飘在脸上,凉得让人哆嗦。她含笑上前裣衽行礼,“奴家也该告辞了,这些日子多谢曹公子的眷顾,闲来不妨多照顾怡情阁的生意。”

      曹懿抬起头看着她,目光几乎是恼怒的,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拖进自己怀里,这种调侃的满不在乎的语气,让他心头冒火。其他人见了他,小侯爷前,小侯爷后,谄媚的、谦恭地、卑微的,都是他厌倦却熟悉的神色,唯有她用软软的江南口音固执地称呼他曹公子,从没有半分献媚之色。雨水浸湿了她的额发和面颊,睫毛上凝着细密的水珠,有一种无以言喻的秀丽。那曾让他痴迷的烟霭沉沉的双眼,此刻犹如迷雾散开,清澈的眼神,微蓝的眼白,都让人想起初生的婴儿,他的心立刻软得没有一点力气,什么人才能放弃这样一双眼睛?

      虽然他知道此刻的举动非常不理智,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你听着,” 他盯着她的眼睛,狠狠的、带点赌气的、一字字说:“不管你曾经是谁的禁脔,从现在起,你是我的人。” 双唇不由分说便重重压了下来,他的嘴唇柔软冰凉,舌尖却是滚烫的。她身子一软,却让他紧紧搂住了无法动弹,竟被他一路长驱直入,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直起身,“这是礼金。”

      翡翠呆了一下,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微微发抖,他用漆黑的眼睛注视着她,让人有一种溺死在那目光里的冲动。她温软的手臂便缠上他的颈间,被体温蒸散的幽香若隐若现,曹懿的身体整个僵住,翡翠的回应令他神智一阵模糊,仿佛有灼热的东西在两人的唇齿间消融,让他在迷离间完全崩溃。

      馨软的双唇从他的唇边慢慢滑了下去,他的身体似乎在一寸寸融化,起了轻微的颤栗;那散在枕衾间的乌黑长发,狂热迷乱的双眼,已让他不能再想,只想放肆自己这一次。所有的渴望,所有的失去,所有的不舍,那些生命里永远不可能再得到的温暖,都在身体的缠绵间点点复活。他低下头狠狠吻了下去,带着不依不饶的辗转,如同沙漠中的旅人贪婪吮吸着绿洲上的甘泉。红色的罗帐蓦然垂下,只有丝丝缕缕的金色流苏,在氤氲的空气微微飘荡。

      (黑灯,本章结束,hiah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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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着没被Pia飞之前,再说几句话。从开笔到现在,已经有四个月了,我原来那点底子已经被完全榨干,这两章几乎是在挤牙膏,痛苦得不得了,写出来的东西我自己都不满意。所以想停更一段时间,充充电再重新开始,也许主线架构、节奏、人物性格都要重新考虑。谢谢亲们一直以来的支持,我争取国庆前能再进入状态。

  • 作者有话要说:  to fifofefo: 俺算错了字数行不行?原来以为上一章就可以把桐乡之围收尾。
    为了补偿一下你受伤的小心灵,告诉你一个秘密,为啥要给小曹起名“懿”?
    亦舒《玫瑰的故事》

    “这种‘懿’派女郎一生难逢一次,你认命算了。”
    我没精打采,“什么叫‘懿’派?”我问。
    “慈禧太后叫懿贵妃,懿字拆开是‘一次心’,见一次,心就交与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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