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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四章 退兵 ...

  •   周彦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墙壁上变幻的光影,百无聊赖地吹着口哨。作为人质的这六天,开始在中军帐的三天实在难过,第四天的中午,徐海就令人撤去绑缚,将他锁在营地边缘一间荒废的破屋里,没再怎么难为他。每天会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按时送来三餐。老头耳朵背得厉害,周彦扯大嗓门试着攀谈了几次,均不得要领,只好放弃。猜想徐海不再怕自己逃跑,也许是已经达到了条件,不太在乎自己这个人质了。但是得不到外界任何消息,他只能这样等着。

      手边小碟里是中饭留下的煮蚕豆,他不时捏起一粒,望空抛起,然后张嘴接住。他就这样乐此不彼地重复着,直到有人倚在门口,吃吃笑出声来。

      周彦转过眼睛看了她一眼,依旧躺着没动。王翠翘妖娆多姿地走近,俯下身体仔细看了看他,娇声笑道:“你日子过得挺滋润啊,看来我白惦记你了。” 她只穿着一件极薄的淡黄色夹纱上衣与同色的罗裙,身上散发出一股馥郁的脂粉香气。

      周彦挑起眉毛打量着她,语气有点不耐烦:“你来干吗?”

      “呸,如果前几天你也这么凶,我天天喂你吃石头子儿。?” 王翠翘将袖子“啪”地甩在他脸上,嗔骂道:“臭小子,真会过河拆桥。”

      周彦在袖子下面瓮声瓮气地说:“我怕你连累我。徐海说了,再看见你和我眉来眼去,就把我剁碎了喂狗。”

      王翠翘格格笑道:“你害怕了?徐海他不在,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你乖乖的,待会儿上药的时候,我会轻着点儿。”

      “多谢姑娘。”周彦似乎被吓着了,立刻坐了起来,一脸恐惧,“小人伤已痊愈,不劳姑娘怪念。”他早已领教过这位姑娘的手段,再不愿尝试第二次。王翠翘已经不由分说卷起他的衣袖,露出上次被铁砂子伤到的一片伤痕,大部分早已结痂,一些较深的伤口却依旧红肿不堪。

      “这叫做好了?你撒谎不眨眼睛。” 她斜睨着周彦,亮出手中的一瓶药,抿嘴笑道:“这是清创去腐的药,药下去会很疼,不许出声,否则我就再加点力。”

      伤口一沾到药水,周彦才知道她说得并不夸张,那药性果然很霸道,为了清脓,药签必须进入伤口深处,感觉象有把钝刀在手臂上割来割去。他闭上眼睛咬牙忍着,额头上见了汗。

      王翠翘上完药,看他把下唇咬出了一排齿印,却真的没敢发出一点声音,忍不住要笑,想起他前几天受的折磨,又心中恻然。终于凑近他耳边轻轻说:“周彦,你快自由了。”

      她的声音极低,却如一个炸雷响在周彦耳边,他立刻睁开眼睛,“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王翠翘在他腮边拧了一把,笑道:“我还知道,你是七省提督曹懿的奶兄,胡总督还好吗?”

      周彦楞了半天,才指着她道:“你……你就是那个内线?” 脸顿时拉了下来,“为什么不早说?眼睁睁看着我受虐待,你在一边躲着笑。”

      “线人今天才说出你的名字,之前我怎么知道你是谁?曹懿真是昏了头,怎么让你做人质?徐海一旦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三万两白银坐地就会变成三万两黄金。” 王翠翘瞪着他,冷不防重重一掌拍在他受伤的左臂上,狠狠地说,“你受什么虐待了?每天三顿饭,都是我和绿珠妹子一口一口喂你,桃花运撞头还要装蒜。”

      周彦惨叫一声收回手臂,咝咝抽着冷气道:“ 要不是喝了那该死的麻骨散,你以为我稀罕?徐海平日是怎么消受你的?简直是只母老虎。”

      王翠翘低头忍了半天笑,才收起药瓶,在他身边坐下,摇着他的手臂腻声道: “我问你,朝廷对招抚到底有多大的诚意?”她殷红的嘴唇几乎触到他的脸颊。

      周彦侧侧身子,一脸无奈,“没诚意费这么大劲干吗?你问这个做什么?”

      “说到底,我是大明的人,不想被人指着脊骨骂。才会答应胡总督。” 王翠翘垂下眼睛,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徐海虽然强迫我跟了他,可对我真的很好。如果他真能归附朝廷,不再为倭人做事,我也准备认命了。”

      周彦歪头打量了她半天,拨开她的手,神色有点复杂,“那你告诉他,尽快做决定。三省五万兵士一到,就算公子有心招抚,也只能奉命征剿。大军出动,白花花的银子砸下去,总要听个响儿。”

      抬头看着他微侧的脸,王翠翘轻轻叹息一声。那张脸有着微褐色细腻的皮肤,轮廓极深的眉目,睫毛纤长,扑闪得象蝴蝶的翅膀。她忍不住嘬起嘴唇对着他的眼睛吹了口气,问道:“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长得很漂亮?”

      周彦眯起眼睛想了想,笑笑道:“三岁以前大概有。”

      王翠翘伸手揉捏着他的耳垂,笑道: “三岁以后没有了?那是为什么?”

      周彦有些恼怒,侧头避开她的手,道:“你怎么总是沾我便宜,能不能好好说话?不许动手。”

      王翠翘笑得花枝乱颤,“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手指已经顺着面颊蜿蜒而下,掠过鼻梁嘴唇下巴,然后停在耳后,指尖有意无意地在他最敏感的地方轻轻划着。

      周彦忽然攥住她的手腕,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恶狠狠地说:“这里只有一个聋子看门,你别逗我的火,到时候让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王翠翘笑得喘不上气来,一面扭着身体一面断断续续地道:“你……你不怕徐海……把你碎尸万段,就来吧……”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和着媚眼如丝,令周彦心中有了异样的感觉,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看到周彦眼中升腾的欲望,王翠翘才发现她的上衣在厮缠中已经扯开,雪白修长的脖颈、嫰绿色的贴身小衣完全暴露在他的视线下。她想挣扎起身,周彦的双手象铁箍一样紧紧扣住她的手腕,丝毫动弹不得,顿时惊慌起来,笑容渐渐消逝。

      而她一旦收敛起那种烟视媚行的姿态,五官竟显出罕有的清秀,微微上挑的凤眼中仅留的一丝风情,让周彦想起另一个人,心中如同被谁用小锤轻轻敲了一下,顿时意兴阑珊,他伸手替她掩上衣襟,翻到一边支起头看着她,促侠地笑道:“原来你也害怕!”

      王翠翘却“咦”了一声,手指顺着他敞开的衣领滑了进去,周彦尚未出声抗议,她已经挑起一根银链,链子下端挂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翡翠。她仔细端详着,啧啧两声道:“成色倒是不错,” 周彦脸色一红,一把夺回塞进衣领内,将衣纽密密扣了起来。

      王翠翘盯着他笑道:“你个惫赖小子,竟然还会脸红?哪个姑娘送这么贵重的信物?对你可真是情深义重。” 周彦却转过头,神色变得无限惆怅,“这些东西对她不过是过眼云烟。在她心里,也许我也象这块石头,可以随时随地放弃。” 那个清冷秀美的身影,有时候觉得伸手就可以把她抱在怀里,真的走近,又象被一层雾隔着,永远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周彦仿佛心痛一样紧紧按着胸前的玉坠,脸朝下仆倒在稻草上,半天没有作声。王翠翘怜惜地拍着他的背。

      窗外一声沉闷的雷声响过,狂风夹杂着泥土的腥气透窗而入,瓢泼大雨终于哗哗地下来了。

      这场暴雨来势凶猛,一直下了五六个时辰,才雨收云散。天亮的时候地皮却已经干了,依然是艳阳高照,暑气逼人,昨夜的狂风骤雨竟然像场梦境。巡抚阮鄂一早起身,早饭尚未来得及吃,便匆匆赶到县衙监狱。桐乡县令金燕正站在门口等着他。金燕也是一早接到衙役的禀报,昨天半夜在谭家磨坊附近抓到三个身份不明的人,只说奉军务提督之命进城面见阮鄂,身上却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物品。阮鄂和金燕在城墙上巡视了一天,累得筋疲力尽,早已躺下休息,没人愿意通传。巡夜的兵士只好把两人交给县衙值夜的差役。

      两人从阳光下骤然进入阴暗的监牢,心情立时悒郁下来。刚拐过通道,便听到有人把牢门砸得哐哐响,一个声音大声嚷着:“老子说的话你没听到?让阮鄂赶紧过来!”接着是狱卒恶狠狠的声音:“你他妈的活得不耐烦了,竟敢直呼阮大人的名讳?”

      阮鄂皱了皱眉头,快走几步,栏杆后那个人看到他,如同看到救星,大叫道:“阮大人!阮大人……” 阮鄂看到是一张陌生的脸,立时不耐烦起来,转身要离开,却被一样东西吸引到注意力。那人怀里躺着一个人,一只手软弱无力地垂在地板上,青色的袍袖半掩,只露出白皙修长的手指,那手指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攥在手里稍一用力,骨头就能被折断,这种感觉令他觉得似曾相识。视线顺着肩臂上移,他的脑中轰然一响,顿时成了一片空白,定下神再仔细看了一眼,确定并非自己疑心生暗魅,顷刻间手脚都是软的。见那狱卒还在絮絮叨叨地骂人,他忍无可忍一脚踹了过去,喝道:“快开门!”

      门一打开,阮鄂一步冲了进去,几乎被地上的稻草绊倒,也不顾泥地肮脏,半跪着扶起曹懿,连声叫着:“曹大人!小侯爷!”。曹懿在他的臂弯里一动不动,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眼睑,脸色象北窗下积年的残雪,白里透着青,唇角残留的血迹令人触目惊心。

      金燕厉声问那个狱卒:“怎么回事?” 狱卒呲牙咧嘴地摸着被踢痛的腿骨,颤声道:“被人踢的,送过来的时候就不行了。” 曹懿的亲兵一拳砸在地上,脸都扭歪了,“再看到那个王八蛋,我碎剐了他。”

      小心翼翼解开曹懿的上衣,阮鄂和金燕同时低呼了一声,他的肋部是一片近乎狰狞的瘀青黑紫。阮鄂伸出手指按在伤处,稍一用力,曹懿的身体忍不住抖了一下,轻轻□□一声,竟然慢慢睁开眼睛。阮鄂心头一松,接着便发现不太对劲,他的双眼完全没有焦点,只是望着空中的某处地方,声音弱不可闻:“爹,我没哭,我……”他没能再说下去,开始剧烈的咳嗽,嘴角有鲜血渗了出来。

      阮额不敢再耽搁,抱起他出了牢门,对金燕道:“赶快把军医请来,怕是伤到肺部了。”

      墙角一盏小小的油灯,鬼火一样照着诏狱灰暗的四壁。刚被送回监牢的曹霈,双腿已被夹断,白森森的骨茬戳出裤管,鲜血在地上积起小小的一汪水潭。八岁的曹懿抱着昏迷中的父亲嚎啕痛哭,他不明白自己的世界为什么在一夜间完全翻转。两天前他还是人人谄媚讨好的瑾宁侯世子,如今却在阴暗潮湿的监牢成为阶下囚。大变发生那天,他还在后花园和周彦斗蛐蛐,只是顷刻间锦衣卫已经层层包围了侯府,刀光剑影令人胆寒。他没听懂圣旨在说什么,只知道曾给这个家庭带来无限荣耀、从小疼爱他的姐姐死了。那天正午阳光下刀剑反射出的炫目白光,成为他一生的梦魇。

      他的后领被人揪住提离地面,脸上已经挨了重重两掌,一只手粗鲁地拧过他的下巴,“小兔崽子,嚎什么丧?”他盯着那只长满黑毛的大手,毫不犹豫一口咬了下去。一声惨叫之后,他被重重摔在墙角,后背撞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疼得他蜷成一团,发不出任何声音。

      “公子……” 熟悉清脆的声音,少年扒着栏杆,递过来一个包裹,“我娘带给你的,是你最爱吃的桂花糕。” 曹懿扑过去,紧紧拉住他的手,“周彦……”眼泪刷刷顺着脸颊流下。周彦抬起衣袖替他胡乱抹着泪水,自己的眼泪却不受控制,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周彦在外面等着侯爷和公子……”他把几本书放进曹懿的手里,“方先生说……只要公子愿意,他永远都是你的先生。”

      曹霈却盯着栏杆外那袭蓝色的官袍,那个人的笑声年轻爽朗:“卑职是新来的锦衣卫经历沈练,一向仰慕大人的风骨,今后有何差遣请直言。”

      过道中的松明火把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曹懿拿着一本《中庸》凑着灯光看得入神。《四书五经》曾让他深恶痛绝,为了逃避功课,他变着法子捉弄请来的先生,为这事不知被父亲按在书房打了多少板子。如今他真正潜心读进去,却发现一个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世界。终于坐着盹着了,书滑落到栏杆外,他惊醒,用力伸长手臂去拾,却有一双镶着白边的靴子停在他的面前,顿了顿,抬起脚对着他的手狠狠碾了下去。

      十指连心的疼痛让他浑身发抖,他躲在角落里,拼命蜷缩起小小的身体,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躲避那种火烧火燎的疼痛。后背胸口针扎一样的痛层层逼上来,疼得他喘不过气来。有人在耳边轻轻地叫:“小侯爷,小候爷……” 他摇着头,“我不是,爹还在,我只是世子……”

      一股清甜温热的液体流进他的嘴里,曹懿吃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正扶着他的头,一勺一勺喂他喝水。见他睁开眼睛,那人脸上浮起欣喜的笑容:“小侯爷,你终于醒了!”

      曹懿转着眼睛看了看四周,昏迷前的一幕渐渐回想起来,开口问道:“今天是……?” 胸口一痛,一口气没接上来,他控制不住拼命咳嗽,脸憋得通红。那人慌忙放下手中的水碗,把他放平躺下,呼吸才渐渐平稳安静。那人慌乱谦卑的神色,令他突然想起这个人的身份,原来是月前在府中见到的军医纪成。

      纪成拿起毛巾抹去溅在他脸上的水滴,轻声道:“肋骨骨折伤了肺部,不能多说话。小侯爷是问今天什么日子?” 曹懿点点头。

      “今天是五月十三,你已经昏迷了五天,把阮大人和金大人吓坏了。” 曹懿心头一震,五天过去,眼下究竟是什么形势?桐乡的战况实在让他揪心,他想说话,又怕再引起撕心裂肺的咳嗽,只能费力地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握笔的姿势。纪成立刻明白,犹豫了一下,取过自己开方子的笔墨,将笔塞在曹懿的手里。

      曹懿手指打着哆嗦,勉强握住笔,歪歪斜斜写下了一个“阮”字。

      “阮大人?” 曹懿点头,又写了一个 “快”字。

      纪成嗫嚅道:“这……你的伤势刚刚好转,恕卑职不能遵命。” 曹懿咬着牙,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快去!” 他闭上眼睛,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看着纪成的背影出了房门,曹懿心里无限的懊悔。那夜从谭家磨坊的暗道出来,迎头撞上了巡夜的兵士,言语间起了冲突,他原想息事宁人,但听到对方污言秽语辱及父母,忍不住便掴了一掌,结果寡不敌众吃了大亏,弄成今日这个局面。

      阮鄂赶回的时候,热得一头都是汗。靠着笔墨,两人密谈了足有两个时辰,阮鄂已经明白了整个情势,恍然道:“难怪这几日只有陈东猖狂,徐海那边悄无声息。” 援兵将至的消息令他心安,他觉得心里绷得紧紧的那根弦,一下松了下来。

      曹懿望着他,吸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这些日子……多亏你……,曹懿……谢了。” 阮鄂按着他淡淡笑了笑。虽然心里对曹、胡两人按兵不动的举动依然耿耿于怀,看到曹懿为了进城几乎送掉性命,也不好再说什么。

      阮鄂离开之后,曹懿颓然倒在枕上,脸色灰败,浑身上下已被冷汗沁透。纪成轻轻摇了摇头,服侍他服了药,才悄悄退至外间。药里显然有止痛安神的成分,曹懿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被外面的嘈杂声惊醒,睁开眼睛正看到纪成从外面进来,一脸惶恐。他问道:“怎么了?”

      纪成的脸白得象蜡像,双眼梦游一样盯着前面:“城墙破了。”

      曹懿立时挣扎着要坐起来,纪成上前死死按住他,“小侯爷,不成。” 曹懿吃力地去推他的手,却牵动了伤处,肋部一阵尖锐的刺痛,顿时眼前一黑,伏在床边咳得喘不上气。

      “小侯爷,小侯爷,”纪成已经跪了下去,“请恕卑职多嘴,您身体这样,去了有什么用?只能让城头的人分心。如今满城的人都知道,您和胡总督为了与阮大人的私怨,对桐乡见死不救,一旦城破,乱军之中不知会出什么事。”

      曹懿如同被人迎面掴了个耳光,眼中寒光迸射,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纪成已经叩下头去,“小侯爷见谅,卑职只是在说一个事实。一个月内桐乡死了四百多人,这些人的父母兄弟对您早已恨得咬牙,现在城中十六岁以上的男丁又都上了城墙……”

      曹懿脑中一阵眩晕,手一软便栽倒在床上。五天前进桐乡时,那个巡夜的兵士听到军务提督几个字便破口大骂,原来根源是在这里。当初决心按兵不动的时候,已将个人声名荣誉完全置之度外,如今竟是求仁得仁,他想笑,心中却有一股苦涩的热浪直逼上来。

      纪成许久没有听到他出声,偷偷抬起头打量,却见他闭了眼睛,额头上一层薄汗,额角隐隐有淡蓝色的血管在突突轻跳。纪成知道他是个极其内敛的人,担心他气得心气郁结伤了心肺,只好结结巴巴地开口劝道:“这都是无知妇孺胡说八道,您别往心里去……” 曹懿睁开眼睛,神色却是淡淡的没有一点起伏,声音低而清晰:“你先出去!”

      纪成利索地站起身一揖道:“ 卑职的职责在前线,这就去了,请小侯爷原谅。” 随着曹懿进城的亲兵跪了下来,“督帅,军人的天职是保家卫国,为国捐躯死而无憾,请允许标下去助一臂之力。”

      曹懿转过头,颇为意外地看着他,府中的几十名亲兵,都是赴任前在京卫营中挑选的,虽然跟了他一年多,有些人他还是叫不上名字。看到那张年轻的脸上视死如归的神情,忍不住动容,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去吧,你的父母家人……,我会照顾。”

      曹懿静静聆听着城门方向传来的炮声,当他数到二十六的时候,炮声忽然停了。他等了很久,周围仍是一片静寂,便知是有限的火药已经殆尽,心往无底洞里直沉下去。

      随着第一个海寇登上城头,残酷的白刃战便开始了。阮鄂在城头上来回奔跑呼喊,指挥士兵封堵被海寇攻破的缺口,并将准备好的滚木巨石推下城头,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快把云梯毁掉!” 他向几个兵士大声下令。一个士兵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长木,将一头抵在云梯上用力向外推去,云梯晃晃悠悠离开城头,立刻有十几个士兵奔过来增援,随着长木的延伸,云梯逐渐直立起来,有人最后拼命一推,云梯向城外轰然倒下,匍匐在云梯上的海寇如殒雨流星一样从几十尺的高空中纷纷落下。

      但这不过是八架云梯中的一架。在另外七架的帮助下,已有几处被海寇攻占了城头,海寇正源源不断的爬上城来,局势似乎有些失控。桐乡的守军拼命将攻上城头的海寇压向外墙,忽然几颗大石击中城墙,垛口立刻崩塌,碎石连着旁边的几名正在厮杀的海寇和守军士兵一起坠落城下。

      阮鄂气得暴跳如雷,眼睁睁看着攻城车靠近城门,籍着粗大的铁链晃动,沉重的撞竿狠狠撞向厚重的城门。巨大的响声刺激着所有官兵,箭矢狂风暴雨一样射向城门处,但此刻箭石已经毫无用处,城门在巨大的破坏力作用下,已经开始吱呀作响,渐渐摇晃。

      正在紧急时刻,城墙垛口缓缓伸出十几根碗口粗的毛竹,海寇还未回过神,竹管口已有一股股炙热的液体喷了出来,所到之处俱是油腻腻的润滑,原来竟是滚烫的热油。已经接近城墙根的海寇,刹那间被烫得皮焦肉烂,有的当场惨死,有些则哀嚎着翻滚挣扎,没有受伤的抱头鼠窜,惊恐间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陈东眼看情势突变,心知不妙,正要下令全线后撤,却见城墙上出现一排弓箭手,一声口令过后,密集的箭矢破空而来,箭尾的火焰在天空中划过一道道诡异艳丽的直线,熊熊大火随风燃起,到处流淌的热油和木制的云梯,更是沾火便着,桐乡城外顷刻间便火光冲天,变为一座人间炼狱,浓浓的黑烟及焦尸的味道,顺风飘出十里。

      阮鄂从城边退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对金燕竖起了大拇指。金燕却摇摇头,递过一封没有署名的信,阮鄂看完了半天没有言语,金燕则是一脸诧异,“乱糟糟的我也没看清是什么人。到底是谁竟然想出这样狠辣的主意?”

      “你想不到,只因为你是君子心性。” 阮鄂轻轻一笑,抬手将那封信撕得粉碎,揉成一团远远扔了出去,纸团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落在旁边的水坑里,很快便被污水浸透,渐渐沉了下去。他靠着城墙慢慢坐下,又黑又瘦的脸上疲态尽现,“ 今天算是撑过去了,让人清点一下,记下阵亡者的名字。”

      当天半夜时分起了大雾,空气中的水汽凝结在可以附着的一切物体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粘腻。谁也没有想到,徐海的部队竟然在雾色弥漫中悄悄地撤了。第一个发现异样的,是城墙上巡夜的士兵。当大雾在晨曦里慢慢散去,清晨的阳光照耀着起伏不定的稻田和草地,还有麦稞一样倒在战场上的尸体,满地散落着褴褛的衣物和丢弃的武器,几乎是狼藉一片。那个士兵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揉着眼睛楞了半天,忽然跳起来冲下城墙,一路狂叫:“徐海撤兵了!徐海撤兵了!”

      陈东骑在一匹紫骝马上,由四五十名海寇簇拥着,在桐乡的东门外叫骂:“曹懿你个卑鄙小人,你出来,爷有话说,也让爷看看你长什么样!” 他狠狠地在空中甩着马鞭,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恨不得乱箭射死那个让他深恶痛绝的人。

      徐海前天晚上找他商议退兵,两人几句话不投机便撕破了脸,徐海撂下句狠话扬长而去。他在徐海走后才醒过味来,顿时气得三尸暴跳。徐海是得了便宜又卖乖,而曹懿没有给过他一分好处,却让他白担了虚名,狂怒之下他发狠令部下拼死攻城,却被热油火箭搞得元气大伤,云梯和攻城车尽数被毁。出兵是受了徐海的撺掇,如今他一拍屁股轻轻松松地退了,把自己搁在此处连个下台的台阶都没有。

      陈东越想越气,索性骂得更加没有遮拦,旁边的部下一阵阵哄笑。却听到上面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我就是曹懿。陈东,你也算是一方豪杰,却如此无赖!”

      陈东抬起头,只见城墙上十几个军将卫护着一名身穿黑色盔甲的青年将军,远远的看不清眉目,通身上下却有一种让人仰视的清华之气。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暗骂一声“见鬼”,扬起马鞭指着曹懿,“你若是好汉,就明明白白地打一仗,暗地里诡计挑拨,让我们兄弟反目,你是个什么东西!”

      “明明白白的时候你也落了下风,热油火箭的滋味如何?” 曹懿似乎在笑。

      “原来昨天是你捣的鬼。” 陈东双手按着马鞍,几乎气炸了肺,“你和徐海是一丘之貉,都是他妈的小人,奸诈负义,忘恩背主。”

      “徐海是顺天行事。你这样执迷不悟,不但误你自身,更会连累你的兄弟。我劝你趁着巢穴未覆身家尚在早做归计,否则只怕你陈家香烟难继。” 曹懿话说得太多,只觉胸口一阵沉闷的钝痛,一口气几乎窒住。

      陈东重重“呸”了一声,指着身后帐顶旗杆上高高飘扬的八幡大菩萨旗,大声道:“你问它答不答应。”

      曹懿瞄了一眼那面趾高气扬飘了一个月的旗帜,冷冷笑了一声,从军将的背上取过一张强弓,后退两步搭上箭,瞄准旗下荡来荡去的细绳,一寸寸拉开了弓弦。他的双手纤长秀气,却极其稳定,这一瞬间他身上那种柔弱的气质完全消失,眉宇间英气毕露。

      白翎箭带着尖啸出手,没有欢呼,没有喝彩,没有任何声音,双方都安静地看着旗子在刺目的阳光下缓缓飘落。曹懿却没有看到这一幕,弓箭从他的手中“扑”地落下,黑暗笼罩了眼前的一切,他象阳光下被晒融的雪人,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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