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子》林青词

7、柒

　　“姐姐，你莫真信那些疯言疯语。小时候我们去庙会，庙祝还说你的面相是姐妹中最好的。”染漓急道“要下雨了，姐姐，我们快回去吧。”她一路随着夜来走，自己又是个路痴，在这茫茫的草原上找不回归路。
　　“云浮那次说我丢失了本心，后来我仔细想过，等我终于找回了，却太晚了。”
　　话音方落，瓢泼的雨便倾盆而下。正如夜来所言，那雨水果然十分钝重，打在脸上感觉到细微的疼。
　　“姐姐，我们快回去吧，你可不能再病了！”染漓焦急地又劝道，夜来转过脸来，全身早已湿透，却清晰地分辨出她脸上不仅是雨水，还有她的眼泪。
　　“怎么办好呢……我遇到那个人后，将自己的心束于高阁不为所动；等我终于找回了它，却已经太晚了。我和他本身是无缘，而我和卓然的缘大约已经用尽了，在我二十岁的时候就用尽了。”
　　那一年，卓然说他后悔，而夜来没有告诉他的是，她也后悔了。
　　“你听，是他。”
　　染漓仔细一听，的确有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竟然像是从前的故事又再重演。她想，大概从很久很久以前，伤心的故事便一直发生在这片草原上。春草摩擦发出哀鸣声，大雨是上天落下的眼泪，永远地为着凡世的伤情而感怀。她忽然感到肩上一沉，是夜来扶着她的肩，慢慢地委顿下去，她惊呼：“姐姐！”
　　马蹄声停在面前，卓然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并不看染漓一眼，径直走来将夜来抢入怀里，低吼道：“夜来！”
　　夜来勉强睁开眼，看清楚眼前的人，忽然笑起来。卓然记得夜来从前的笑，都是浅浅的，淡淡的；而此时她却欣然展颜，仿佛古卷里的苍白美人一下子鲜活起来，即使她浑身湿漉漉的，依然美得不可方物。将近十年的时光，并没有毁坏她姣好的容颜，卓然想，这是他见过最美的笑颜。可是在这瓢泼的大雨中，他又分明地看到了夜来眼里流下的泪，泪水与雨水，只衬托得她的笑颜惊心动魄。她轻轻将脸贴在卓然的脸上，带着所有的喜悦，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你来了。”
　　“我来了，夜来。我来了。”卓然紧紧地抱着她，仿佛此刻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所有的后悔都能重来。只有在这雨里，他们才能回到原点。一人一马在雨中寻她的始终都是这个人，永远都将是他。
　　春风料峭吹酒醒，如今，她终于该醒了。
　　卓然抱着她登上马车，管家亦跑过来为苏染漓撑开伞，说：“苏姑娘快请上车罢，淋坏了身子可怎么收拾。”

　　经过那场大雨，染漓也染了些小风寒，过了几日便好。为她诊治的老先生对她道：“姑娘莫生老爷的气，姑娘也知道老爷的心都系在夫人身上，此刻必是不能冷静而迁怒于姑娘，请姑娘宽怀。”
　　“我没有生气，也能体会姐夫的心情。我没有劝住姐姐，是我的过错，不知姐姐的病情如何了？”她客客气气地回道。
　　华先生摇了摇头，叹道：“恐怕不妙。我几年前提醒过夫人，那是夫人尚年少，大概还是没有放在心上，年月久了便忘了。如今仍昏昏沉沉，怕是……”
　　卓然在夜来的塌前连守了七夜七日，因为事务堆积不得不处理，才吩咐了银屏好生照顾夜来。翌日晌午，夜来居然醒了过来，唤了银屏为她梳妆更衣。她的脸色很苍白，但是精神不错，银屏前些日子一直为她担心哭泣，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让她忍俊不禁。
　　银屏亦破涕为笑，羞道：“夫人还笑，那几日夫人病得浑浑噩噩，就怕有个三长两短，银屏却不知如何独活了。”
　　“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么。”夜来道“染漓还在么？”
　　“苏姑娘在别院里住着呢。”
　　“你替我请她过来罢。”夜来接过银屏手上的银篦，自己梳理长发。
　　染漓闻言赶来，见夜来安然无恙地坐在塌上把玩着一个更漏，她微微低着头，绾的却是少女的髻，长发及腰，脖颈的曲线流畅柔美，果如画中凝眸的美人。
　　“姐姐，你可好了？”她走过去，轻声问。
　　“好多了。”夜来示意她在对面坐下，又指了指桌上的白玉菩萨，说“这尊白玉菩萨我请方丈开了光，恰巧你来，便托你给我娘送去。”
　　染漓点头说好，夜来又道：“我许久没有回塞南了，不知姊妹们过得好不好，你回苏家若见到她们，记得替我问声好。大姐姐回苏家了吗？如笑前些年受了那些罪，如今不知道怎样了呢……”
　　“我不要替你说。”染漓打断她，心中为夜来少有的唠叨感到奇怪“这些话要说你便自己说去，我凭什么给你带话？你在塞北这些年，却不知大家有多想你，听闻你病了，都担心得睡不着，姐姐好狠的心，只托我回去说几句便成？”
　　夜来一怔，低下头讷讷道：“你说得对。”她将手中的更漏倒转过来，细沙又漏了过去“这更漏是卓绝带回来的，是喀尔明的沙。”
　　染漓望着她手里的更漏，心痛不禁一阵痛：夜来的半生便是如此被困在这晶莹的容器里，来回倒置的痛苦永久不息。
　　“染漓，你走吧。塞北太冷了，留不住苏家的人的。”她轻声道。

　　卓然方才处理完公务，撑在桌上打了个盹儿，便被阿晨大呼小叫地吵醒。
　　“怎么回事？”他斥道。
　　阿晨仍兴高采烈，回道：“刚才蕊珠过来，说是夫人醒了！”
　　卓然一听，站起身便向夜来的住处走去。他让下人都在外面守着，独自一人进里屋去，拨开珠帘，竟仿若坠入了从前的记忆里。记忆里的少女随意绾了个髻，临着窗坐，微微低着头，如天上皎皎的明月。
　　夜来察觉到他，抬起眼来，只微微笑着，望着他不说话。卓然走过去，轻执起她的手，温存地握着。
　　“我今天想尝尝杏仁酪。”她微笑道。
　　“杏仁太燥，你还病着呢。”卓然答道，两人之前的隔阂好像真的被大雨冲走了。
　　“但是就是想尝尝。”她坚持着，言语神态间带了些娇嗔。
　　“好罢，只许吃一点。”夜来很少撒娇，他只觉得心疼得要命，只能答应。
　　夜来今日精神一直很好，云浮闻言过来看望她，却因着卓然在屋里一直没有进来。直到入夜，她说乏了，对卓然笑道：“你可快走才好，云浮在外面等了很久了。”
　　卓然不应她，只将她抱到床上，温柔地说道：“一会儿华先生来给你号脉，你先别睡，我再陪你说一会儿话。”
　　“你可千万别告诉华先生我吃过杏仁酪，不然他又该训我的。”
　　“他时常教训你么？”卓然皱起他好看的眉，替夜来捋了捋头发。
　　“我时常惹他生气，”她依然笑着“华先生的胡子气得翘起来的样子很有趣。”
　　卓然一听这才笑了出来，夜来又说：“你今天没有过去笑得多。”
　　“有么？”
　　“今日我醒过来，好像只有你不太高兴呢。”
　　“我是太高兴。”卓然沿着床沿坐下，慢慢握住她的手“只怕握不住。”
　　“……是我对不住你。”
　　“别胡说。”卓然的手握紧了几分，见到夜来病情好转本应该高兴才是，而他却不知为何始终心里不踏实“夜来，我只要你好好的。”
　　“我真的想睡了，”她面容疲乏，懒懒道“就睡一会儿，华先生来了我就起来。”
　　“好。”他扶她躺下，为她捻好锦被。
　　夜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然问道：“你还记不记得……”
　　“什么？”
　　“没什么了。”
　　她本来想问他还记不记得很多年前他曾说过的话。那是她在养病时，与他谈及三生三世的传奇，卓然说：“夜来，我只希望下辈子仍然遇见你，仍娶你为妻。”
　　夜来想了想，答道：“按我这身子骨，定去得比你早。若有投胎轮回，下一世等你长成了，我可就老了。”
　　“别胡说。”他搂紧了她，过了一会儿又说“若真是这样，你要记得在桥头等我，我与你一同过去。”
　　夜来想，既然是她等他，那只需她记得就好。
　　她又想起许多以前的事情，所有的细节末梢都那么清楚。她想起小时候与姐妹们去庙会；元宵节爹娘带她去看花灯，大人们都笑着逗她玩；幼时那跑来索她去修道的疯道人；十二岁去庙里求签的注文；十五岁及笄时赏的满园梅花……
　　想起那首词，是小时候爹教她念的，大半已经不记得，后来自己又拼拼凑凑了一首出来。既有钟夫人的字帖上的，也有爹爹教的，还有自己填的。她还记得爹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他叫她夜来，让她跟着念，一字一句。

　　华大夫进府为夜来号脉，见云浮等人都聚在楼外，揖了礼道：“云夫人，今日为何齐聚于此？”
　　云浮回礼道：“听银屏说姐姐醒过来，大家都高兴坏了，便来看看姐姐。“
　　“夫人醒了？”华先生满脸愕然，自言自语道“不应该那么快啊……莫非……”他突然灵光一闪，低呼不好，便要进屋。众人听闻此言，亦跟着进去。
　　云浮与华先生才将将拨开珠帘，便听见夜来单薄的声音，断断续续。
　　“韵成以决……秋……更漏……永无寂……楼……上楼……默默……诉……梧桐……已是……雨……声……连漏……”
　　卓然看见她睫毛颤抖，握紧了她的手，想要叫她，却无法出声。
　　爹爹只教她念，却不告诉她是哪几个字，但夜来想应该是以韵成为诀别的意思。诀别秋天，诀别困着她的晶莹更漏，诀别束缚了她本心的楼上楼。若能熬过这一劫，或许她与他真能会到原点，再续前缘。可是岁月如雨声，更漏倒置，命运却没有再给她机会。
　　夜来握了握卓然的手，还想要说些什么，全身的力气却漏尽了似的。她逐渐合上眼，只吐露出两个无声的字。
　　——“卓然。”
　　然而除了冷在腮边的一滴泪，谁都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