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子》林青词

6、陆

　　云浮被一阵遥远的雷鸣惊得刺破了手，她望了望天边厚重的云，牵起儿子的手道：“若安，来，我们到书房去。上回让背的千字文可都背好了？要是背不出来，你爹可是要生气的。”
　　“都背好了。”男孩子用力地点点头，一面跟上母亲的脚步，一面小声地背诵起来。
　　迎面走来一个藕衣的丫鬟，神色焦灼，见到云浮忙行了个礼，问道：“云夫人，请问可曾见过夫人？”
　　“姐姐与我说过要出去一趟，托我告知老爷一声。老爷大概这会儿才刚到书房，我正要去告诉他。”
　　“可是，夫人出门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似乎是晌午……”云浮这才发觉原来已经接近黄昏，饶是她陪若安念书没有注意时间，夜来竟然还没有回来。
　　“坏了坏了！”那丫鬟急得哭了出来“我得赶紧禀告老爷去！”她顾不得礼数，转身便跑向书房，云浮亦拉着若安随她疾走。方到走廊，只见卓然正临着廊外的景色出神，那丫鬟泣不成声的“扑通”一下跪在他面前。
　　“怎么了，银屏？”卓然有些愕然地看着她，心生不安。
　　“老爷……夫人……夫人寻不着了！”银屏哽咽道。
　　“你说清楚些！”卓然神色一冷，厉声喝道。
　　“早晨苏家姑娘来后，夫人遣我到厨房里让他们做几样菜，又要我到弘法寺去取回前些日子让主持开光的白玉菩萨。等我取回来了，却寻不着夫人，我把府里都找遍了，方才遇到云夫人，才听她说夫人晌午的时候便出去了，如今二三个时辰……”
　　卓然一听便知是夜来故意支开银屏，也无心责备她，急促地说道：“让阿晨备车，为我备马，快！”
　　卓然从云浮身边走过去，只看了她一眼，便让她心头一凉。她从来没有看过他这样的神情，这么冷彻心扉。她宁可卓然诘问她为何不早点向他说明，可他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便疾步离去。
　　“爹！”若安忽然叫起来，孩子幼时的声音尖，这一声呼喊像刀子一样，在云浮的心头来回抚摩，冷不丁地划上一刀。
　　而那男子离去的背影却未曾停顿，对儿子的呼唤置若罔闻。
　　云浮搂紧了若安，低声宽慰道：“若安莫哭，爹爹有要事在身，今日且不抽查若安的功课了。娘带你去吃糕点，好吗？”她抱紧了这唯一的孩子，是她与卓然之间唯一的牵绊，悲哀地想：在他心里，果然从始至终只有苏夜来一人。

　　大概是头一胎的缘故，云浮分娩的时候折腾了许久。那日银屏在她身边磨墨都心不在焉，夜来便问道：“那边还没完么？”
　　“还没呢，方才遣了蕊珠去瞧，稳婆和大夫都候在那儿了，不应出大事。只是从傍晚闹到现在，小家伙可真磨人。”
　　夜来黛眉一颦，又问：“卓然也在么？”
　　银屏回道：“这倒没听说……”她还没有说完，夜来便起身直奔书房。
　　卓然果然在书房里。
　　夜来推开门，站在门槛外向里望，卓然听到了声响，抬起头来，却见夜来跑了过来，径直拉起他道：“你跟我来。”
　　她拉着卓然到云浮的屋里，偌大的屋子竟然挤得水泄不通。仆人们见老爷与夫人同来，让开了一条路。刚到房前，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夜来从前也咯过血，并不害怕，只对卓然说：“你不进去看看么？”
　　他盯着夜来的脸看，她却没有什么表情，又重复了一遍：“一条命悬在鬼门关上，你不进去看看么？”
　　“你同我一起去？”
　　“她想见你。”
　　夜来说完便挣开了他的手。卓然进去约半柱香的时间，屋里闷得很，夜来受不了；银屏劝她先回阁楼，她也不肯，只开了一点窗吹着微微的冷风等了半柱香的时间。
　　卓然出来不久后，孩子也抱了出来，是位小少爷。丫鬟欢喜地前来告诉她，夜来凑上去看了一眼，刚出生的孩子竟然是红彤彤、皱皱巴巴的，让她惊讶不已。因夜里微凉，稳婆便禀了夜来和卓然，请他们回去歇息，过两日再来看小少爷。
　　夜来扶着银屏离开，回头看了卓然一眼，发觉他神思恍然，连她离开都不知道，只望着窗外出神。
　　她因为吹了冷风，只睡了一会儿，下半夜又开始咳起来。华先生先是在云浮那儿忙活，尚未得一顿停歇便又匆匆赶来，夜来对老人家抱歉不已，只好不停地说：“真真劳烦先生了。”
　　华先生眉头紧锁，回道：“夫人请听老夫一句忠言。夫人这身子再经不起折腾了，好在前夜受的风没有伤及肺，不然怕会咯血得厉害。我不敢说与大少爷听，怕他会怒极拿夫人身边的人是问。夫人清楚少爷的心思其实全系在夫人身上，望夫人多加注意，莫让少爷担忧才是。”
　　夜来第一次听这位年纪与她祖父相仿的老先生这样严肃的语气，不由地乖乖听其训斥，小声应道：“我记住了。”
　　又隔了几日，幸而是小病，便也养得差不多了。听蕊珠说奶娘和几个丫鬟正带着小少爷到卓然那儿去，便也好奇地过去。
　　她再见到那小娃娃的时候，他已经变得白白胖胖，一双漆黑的眼睛在眼眶里打转儿，十分可爱。她顾不得身份，凑在一旁看着丫鬟们逗弄着婴孩，看着那粉嫩的孩子，心情也好起来。
　　“哟，是夫人来了！来，让夫人抱抱小少爷，也叫小少爷多沾些福气。”奶娘说道，便要把孩子送到她怀里。
　　“不，不用。”夜来紧张地谢绝“我周身都是药味，孩子怕是闻不得。”
　　卓然站在窗边远远地凝望她，见她难得的笑了，表情流露出的既是欢欣又是艳羡，心里五味陈杂，不禁烦躁起来，厉声让奶娘和丫鬟们将孩子抱下去。仆人们闻言便讪讪地诺了一声退了出去。，只余夜来站在原处望着，似乎非常不舍。
　　“你看他的眼睛，像黑曜石一样，多好看啊。”她眷恋道“长得很像你。”
　　“够了！”他暴躁地打断她，夜来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他，像一个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卓然见她这般神色，心里既懊恼又心疼，语气缓和了一些，说道：“你若喜欢这孩子，等他满月我便将他过继给你。”
　　“不！”她脱口道“孩子还是跟着亲娘好……我多病，怕会传得他也病怏怏的。再说，我已经十分对不住云浮了……”
　　卓然听不下去，伸手将她拥入怀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紧。
　　“夜来。”
　　他埋首于她的发间，嗅着她发上的桂花香气，心中汹涌着无措与悲伤。他初为人父，却不是和最爱的女子，那孩子对他而言变得毫无意义。孩子出生后，他便陷入了矛盾中。设想若这是他与夜来的孩子，将有多好。如今孩子终于出生了，便再无人催促他子嗣的问题。即使夜来对云浮一直很和气，甚至处处为她着想，可他究竟伤了夜来的心。卓然感觉到，他与夜来之间，似乎又隔了一重。
　　“夜来。”他又唤道，将她抱得紧紧的，恨不得将她与自己融在一起，既已不能相忘于江湖，那就相濡以沫，化成泡沫又何妨。
　　“我在呢。”她应道。
　　“夜来，我可以忽视云浮的怨恨，却不能容忍你一点怅然若失的神情。早知如此，当日我便不该顺着你，纵使背弃卓家祖宗，放弃家主的位子，我也甘愿。只要你不受一点委屈，我什么都甘愿。夜来，我后悔了啊……”
　　她听着他这番肺腑之言，失言许久，泪水早已盈眶。她第一次伸出手拥抱这个爱她如命的男子，终于还是闭了眼，两行清泪便扑簌而下。
　　“卓然，你我都很清楚，已经没有退路了。”
　　是的，已经没有退路了。夜来仍是他们初次相见时的少女，仍是那月亮漏下的影子，而他已经不是三年前的卓然。纵使那一场拥抱深邃如井，她终于停留在原地，他则渐行渐远，最终遥不可及。
　　那年的冬天，她二十岁。
　　苏夜来二十岁的生命随着这孩子的第一声哭啼变得越来越薄，最后薄得像纸一样。从前人们总夸她像画里走下来的美人，不想竟然一语成谶。她想或许自己该是个纸片人儿，本应夹在某本书的书页中，被安放在哪部传奇的扉页，便是传奇的主人。世人望着她赞叹，除了她自己以外没有人在意其真伪。

　　三个月后，小少爷染了病，夜来携着卓家女眷到弘法寺斋戒祈福。那日她方从佛堂里下来，由几个仆人跟着在寺前的老榕树下休憩。此时走来一位道人，疯疯癫癫，她一眼望去，竟然是她幼时见过的那一位。那道人一见她，便大叫一声，喊了出来：“小姐的司命星已黯，何苦仍流连人间？不如早早归去罢！”
　　她惊讶极了，呆呆地望着他，银屏怒道：“哪儿来的疯子，竟敢出言不逊四处诳人？”她让家丁将那疯道人赶走，转过来对她道：“夫人莫听他的诳语，咱们进去罢？”
　　她却不动，只听那道人远远地喊着：“小姐，归去罢！归去罢！”
　　之后几年，夜来频频梦到这一场景。她忆起那日自己分明梳着妇人的发式，他却仍口口声声称她为小姐。她想那道人恐怕是天上的神仙，早已阅过她的名册，心生不忍才下凡来告诫她。仙人说她活不过二十岁，又说她司命星已黯，让她早日归去，她何以仍逗留在这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