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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我们的邻居是一家三口,生活相较要优渥许多。那个男孩子比我大十多岁,高大英俊,在一所名牌大学读书,有一辆很拉风的摩托车。许多时候,他的父亲都在走廊里细心地为他擦拭这辆车,直到可以照出人影为止。
      他的母亲,亦是个半老徐娘,年轻时想必颇有些姿色,据说是喜舞,所以虽然面目已不值一睹,但从背影看去,仍有着非常妖娆的身段。
      每个月总有几天,邻居哥哥的老外婆会搬来暂住。那是一位非常精神的老太太,眉目清秀,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个美人,直到现在,都保持着当年的优雅和气度。她很喜欢婕妤,阳光充沛的午后,会拿出小巧精致的点心来招呼这个小客人,然后一老一小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偶尔邻居哥哥从学校回来,也会忍不住逗弄一下婕妤。有一次,我听见他对着老外婆感叹道:“怎么会有这样漂亮的小姑娘呢?”
      我亦见他带多好几个女朋友回家,几乎清一色的美女,其中却有一个不那么漂亮的,又似是他最看重的。那女孩总是穿一袭白裙,好像永远不会脏一般。
      妈妈曾经问婕妤:“小鱼长大后,妈妈也给你买白裙穿好吗?像大姐姐穿得那样漂亮。”
      年纪小小但却很有主见的婕妤奶声奶气地答:“我不要穿白裙,我要穿橙色的裙子。”

      现在想来,我和婕妤之所以得以拥有这样无忧而丰足的童年,很大原由也是因为爸爸。
      我已经说过,在祖父母眼中,他是一个非常不成熟的儿子,出生于医生世家,集所有长辈的希望在身,却只是上海市铁路医院中一名小小的麻醉师,简直可以冠上“有辱姚家门楣、愧对列祖列宗”的名号。
      但他绝对是一个好父亲,我和婕妤都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依赖他。我至今坚信,一个男人若能得到子女无限的爱,则其必有可取之处。
      爸爸视婕妤如己出,从极年幼时起,就竭尽所能努力使她快乐。
      他杂学极广,有精于怡情养性之道,在天井里种了许多植物,牵着婕妤的小手一一指给她认识这些花花草草。又养了诸如猫狗之类的小动物,最盛时期,全家共得二猫一狗三只乌龟两笼鸟和一大缸色彩斑斓的热带鱼。直到婕妤小学毕业,猫狗年事已高、相继老死,爸爸便再也没有往家里添过其他动物。
      在所有的宠物里,他最重视的是那一缸鱼,亲自跑到大老远的江阴路花鸟市场买来,惜心呵护,总说只要见到这些鱼,就如同看到宝贝女儿一般快乐。
      至于我,童年时期最热衷的娱乐莫过于同父亲下棋,下得最多的是中国象棋。我一直相信,当初正是这项自己无比热爱的运动,才塑造了我现在优秀的逻辑思维能力和严谨的治学态度。而从来都脑袋少根筋的婕妤,连飞行棋也不怎么下得好。
      成年后的婕妤一次在同我深谈时提起童年时期的一件往事。
      她依稀记得那年自己才五岁,一晚跟随爸爸去上海马戏城看马戏。当时的她非常兴奋,而我,因为只有两张票的缘故,被可怜地留在家中。
      “哥哥,那个时候你有没有记恨过我?”婕妤笑着问我。
      “当然没有。”我无一丝迟疑地道,“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其实我一直很庆幸当时只有两张票。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夜看完马戏回家,爸爸牵着我的手走在月光下。那条古玩街上空无他人,地上投印出我们两个的影子……”她深深地望着我,“你明白吗?哥哥,我从不曾遗憾没有生父,因为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得到比爸爸更好的父亲。”
      婕妤从来不记得自己的生父,一个孩子的记忆无法追溯到三岁以前。而她的记忆是从1985年春天我和父亲在她生命中的出现开始的。

      等我小学三年级时,爸妈送我和婕妤去学小提琴。老师是邻居哥哥的女朋友,叫石萍,就是总穿一袭白裙的那个。从此开始,我就固执地认为,拉小提琴的女子便该是着白裙的。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她将在我的生命中出现两次。而后一次,更是惊艳全场。
      我和婕妤去她家里练琴,市中心的高层建筑,在当时可算是装修得美轮美奂。我们一直没有见过她的父母,那里好像就只有她一个人住,对于一个尚在念高中的女生来说,这似乎是件不太可能的事。
      每个星期有一小时的课,上完课老师还会留我们吃些小点心才回去。
      除了教我和婕妤拉琴,石萍还教小孩画画,我们的课结束后,就有好几个小朋友铺开画纸开始上课,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胖胖的小女孩,同婕妤一般大,总是把油彩弄得满脸满身。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世界不是公平的,有婕妤这样漂亮可人的女孩子,也有如此难看笨拙的小姑娘。

      婕妤是天生的音痴,五音不全,有动人的声音,却总唱出悚人的歌。但她的琴却拉得出奇的好,每个音都一丝不苟,恰到好处。
      石萍问她:“你能听清音符的高低吗?”
      她摇摇头。
      石萍奇道:“那你是怎么拉准音的?”
      “我知道手指要用多大的力气。”原来,她根本就是像操纵一具机器般来拉琴。
      我则常常是被石萍夸奖的:“阿杰的琴声感情饱满,虽然技术不是特别娴熟,却可以感动人。”
      当时幼小的我并不听得懂她的话,只是隐隐感觉,我的琴声,似是可以操纵听者的喜怒哀乐。虽然有时会因太投入而拉错几个音,但从食指间流泻而出的仍是能够打动人的演奏。
      我是真的放了感情去拉琴的,把喜悦、悲伤、愤怒全部放在琴声里。妈妈曾经诧异,为什么我会有那么多那么强烈的感情。

      80年代,小学是六年制,初中也并非像现在一般按户口所在地就近分配,而是要凭借毕业考的成绩升学,学校也有重点和非重点之分。
      1989年,婕妤开始念小学,她是12月的生日,所以晚入学,那年我升入小学五年级。
      差不多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重又得到生母的消息。
      她嫁给了那个外交官,在加拿大生活得很好,不尽如人意的是,她再也无法生育,也就是说,我是她今生唯一的孩子。
      她请求父母允许她见我一次,想当然,善良的老爸毫无条件地应允了。
      我的母亲,搭十几个小时的飞机,穿越整个太平洋来看我,亦是尽了心了。我很乐意去赴约。目下安定舒适的生活令我快乐,而快乐的人通常是慷慨的人,不太会拒绝别人的请求。
      但是约定见面的那一天,当爸爸正准备送我出门时,婕妤突然抓住我不放。她仰起小巧精致的脸,不说话,却固执地紧握我的手不肯松开。
      我问她:“小鱼也想一起去吗?”
      她点点头。
      我看向爸爸。他大手一挥,道:“那就一起去。”
      婕妤开心地笑了,爸爸将她一把抱起,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说过,我们愿意做一切能够令婕妤开心的事情。

      母亲仍然很美,并且一直以来常驻面容的那份疲惫表情也消失不见。想来生活得不错。
      她看到婕妤时明显一怔,随即微笑着拿出果汁和零食招呼我们。当婕妤乖巧地跟着我叫她‘妈妈’时,我看见,她转过身去,轻轻擦拭眼角。
      看来不能生育的阴影将我的母亲折磨得很深。她的心底,想必也是分外渴望拥有一个婕妤这般美丽可爱的女儿吧。
      “阿杰,学校里还过得好吗?“她终于找到一个话题。
      “嗯。”我木讷地答。年幼时的我真是一个愚蠢的孩子。
      “成绩好吗?功课懂不懂?”她继续努力。
      “还可以。功课不懂可以问妈妈。”
      她怔一下,随即露出一丝苦笑。“有没有要好的同学?”仍不放弃。
      我摇摇头。
      她终于觉得无趣,只好转而对婕妤道:“小鱼长得好漂亮啊,读书了吗?”
      “嗯,”婕妤努力地点点头,“刚刚读一年级,不过我已经认识了好多字哦!妈妈你也很漂亮的!”
      母亲受宠若惊地笑了,更加起劲地问她:“小鱼平时喜欢什么玩具?妈妈买给你。”
      “我喜欢洋娃娃,很大很软的那种,可以抱着睡觉。”婕妤一点都不怕生,对着母亲滔滔不绝起来。
      于是一整个下午,我完全成了旁听者,几乎插不上一句话。
      是的,即使是到现在,我同母亲亦无太多话题。我们母子的缘分,很遗憾,是极浅的。而婕妤,天生就具有某种美丽足够让身边的人对自己倾情付出。
      母亲在上海逗留不到一星期便返回加拿大,我并没有去送机。
      这一来一去,对我的生活似乎没有任何影响,唯一的改变,恐怕就是婕妤经常可以收到国际快递来的礼物。她最心爱的是一支美丽的活动铅笔和一座会下雪的玻璃纸镇。
      与此同时,母亲的越洋电话也来得频繁了许多。通常这样的电话碰巧都会被妈妈接到,这两个身份尴尬的女人,却免不了例行公事般的几句寒暄。
      妈妈对母亲总是带着淡淡的客气,她这样告诉爸爸:“姚坚的后妻没必要一定得同姚坚的前妻交朋友吧。”这不算解释。
      但妈妈从不解释,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言行举止效忠于内心,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从那个时候起,她便是我的偶像,我爱她,并不比爱我父亲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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