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节》灵石旧友

2、金陵逸事

　　平南将军上书北朝夷帝请求延迟几天，夷帝下旨命令李宝把人送到金陵。这奏章一来一回就耽搁了三天。李宝接到批复不敢怠慢，也不管文氏姐弟是否乐意。第二天一大早就要把文家姐弟押上马车。文小姐看着马车前前后后拥簇的官兵，淡淡一笑，扶着弟弟上了马车。上车之后，文小姐提出要御医随行。李宝为了尽快送走瘟神，哪里有不依的。

　　李宝派军队名为护送实为押解文氏姐弟进入金陵城。大战刚过，六朝金粉地如今已经是人间地狱。偌大的金陵城道上空空荡荡，只有些面带癫狂的士兵成群结队的走过。百年老店，几朝宫阙都已经化成灰烬。空气中弥散着清理不干净的血腥味。刚一进城，文小姐就被这呛人的气息弄得作呕。越往城里走，气息就越浓郁。文小姐终于按捺不住，打开轿门，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焦土。她关上了轿门，眉头却皱得更厉害了。

　　“三姐，你眉头皱得都快跟爹一样了。”三岁的文鸾公子道。

　　“嗯，鸾儿，进城以后一定要姐姐的话。”文小姐道，“否则，你就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文鸾还小不懂得生离死别。所以，文小姐才拿这件事来哄骗小孩。

　　李宝的人把文鸾两人交给了前文朝礼部尚书顾谦。顾谦与文简两人同是文坛领袖，私交也不错。夷军横渡大江时，顾谦自告奋勇亲临金陵督战。金陵一战可谓艰苦卓绝。夷人围困长达半年之久。最后，钱塘两宫太后献表请降。顾谦长叹一声，跟左右说道：“夷人喜欢屠城，是因为我们抵抗。现在，太后都因为畏惧而投降了。我们也投降吧。”于是，金陵城弃械投降。

　　北朝君臣打的主意就是让顾谦现身说法劝劝文氏姐弟，也同样劝劝文简。李宝是个蠢货，自然搞不定文小姐。但是，顾谦是三朝老臣，又是风流才子（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了）哄哄深闺小姐还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顾谦接到上面的命令，也心知肚明。这是新朝给的一个待罪立功的机会。考虑到文小姐是闺阁小姐，这个劝降的事情还是由自己冰雪聪明的小夫人出面比较合适。顾谦的小夫人柳氏，听了丈夫的话淡笑不语。顾谦见柳氏并没有出言讥讽，不由松了口气。只要柳氏肯出面，劝降文家的事就成功了一半。

　　文小姐等人来到顾府。就看见顾府一片缟素。忽然，府门大开，一群人顶着白帽，拿着哭丧棒凄凄惨惨的走了出来。李宝的心腹阿布花一看，连忙命人让开给死者让道。却看见一个一身斩衰的人跑过来说道：“将军可来了。我家老爷夫人等候多时了。我是管家顾雷。”阿布花有些莫名奇妙，但转念一想也许这就是江南人待客习俗，跟北方汉人不一样。

　　阿布花跟着顾雷进了前门。马车拉着文小姐进了后门。进了后门，车夫退了出来。二门这才打开，顾柳氏一身素白，发髻上身上没有半点装饰品，甚至连胭脂水粉都没有涂。文小姐下车，看着一身热孝的一群女人，不由有些发愣。

　　这群女人中一个模样最好，也是站在最前面的女子走了过来。文小姐对她礼貌的一笑。柳氏却忽然双膝跪地，双手举鞭道：“文小姐请代天下忠义之士，责罚背义失节之人。”

　　文小姐一愣，旋即笑道：“夫人何必如此，天下大事，匹夫之责，与我们女子何干？在家听从父兄的安排，出嫁后听从丈夫儿子的安排就是了。顾大人既然已经归降夷人，夫人如果不同去，只怕天下人会非议夫人失节。”

　　文小姐这话的说辞明褒实贬，柳氏哪里听不明白。她苦笑道：“那日钱塘归降北夷，我备下毒酒。愿夫君殉国，我以身殉节。不料夫君竟说他要活着修编文朝史书。我自以为善于识人，没想到蹉跎半生竟然选了这么个小人。”

　　文小姐俯身低声道：“夫人，爱国论行不论心。”说完，文小姐又朗声道：“蛮夷不通文理，顾大人大才，本来就是上苍赐予的太史公。”

　　两人一问一答，把一大堆顾府女眷凉在一边。女眷们被柳氏逼着披麻戴孝，本来就一肚子火，现在就更是火上浇油了。两人说的话传扬出去，一个不好没准就被灭族了。

　　女眷甲冷言冷语的嘀咕道：“好了好了，天下人都污浊不堪，就他们两个皎然如月。”

　　“就她柳氏，一个烟花女子，也配皎然这个词。”女眷乙道，“她如今满口忠孝节义，也不见她放下管家的权利。要是她把帐房的钥匙给还了，然后跳下荷花池。我还就信了她是三贞九烈的人。”

　　“那文小姐倒是个明白人，”女眷丙说道。

　　“我呸，她那根本就是在嘲笑我们假仁假义好不好？”女眷乙冷笑道，“文家三十几口都死了。她却还活着。到底是谁假仁假义？”

　　顾府的二门口，上演着两场好戏。然而，戏终究会落幕。落幕之后，柳氏为姐弟两人安排好了房间。两人住的就是顾府的“听涛园”。园里没有江河，甚至连池塘都没有，有的只是几顷松树林。

　　文氏姐弟在听涛园住了下来。柳氏夫人，以及金陵城的一些贵妇才女们都经常的光临听涛园，找文小姐聊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类的。文小姐却一律以一首《黍离》挡回。众人也不好勉强，也都不停的传诵文小姐的爱国事迹。

　　“之美，人道诗言情叙志。你最近都没有新作吗？”某个不上道的才女问道。

　　“你莫不是误信了什么，国家不幸诗家幸之类的鬼话吗？”文小姐目光不离新弄来的地图道。
　　“这个，满腔情绪无可发泄，不就化作诗喷洒出来吗？”某才女道。

　　“浇花吗？”文小姐挑了挑眉道。

　　“陈小姐，写好诗都是需要环境的。比如，女伤春，士悲秋。又比如，古人登高作赋。”李小姐柔柔的开口道，“之美，请你看在我家表妹刚从北边过来，原谅她好吗？”

　　诸如此类的事情一天不知道发生多少次。最后，柳夫人决定为文小姐举行一个诗会。这个诗会一开始只打算在闺阁之内举办。不料，顾谦听到了这个消息眼睛一亮，又把这个消息向上禀告了一下。然后，北都的颜丹丞相找来几个汉人儒生喝了几杯茶。于是乎，这个思园小聚，就变成了千里逢迎，高朋满座的盛会了。与此同时，诗会的主角也变成了顾谦。

　　思园诗会分为内外两部分，内为女文学青年，外为文学青年或老年。大家先是命题写诗，然后一起品评出前三名。外诗会的魁首不用说就是顾谦了。内诗会的魁首既不是文小姐，也不是柳夫人却是李小姐。

　　命题的题目早就写好了贴在墙上，大家可以看着自己喜欢的题目写。外诗会的程序都很正常。内诗会里，文小姐和柳氏却连看也不看里面，两人只是携手在傍江亭欣赏江景。大家哪里肯依缠着两人一定要写。文小姐推脱道，她已经封笔了，除非金瓯无缺。大家却道，封了笔，却没有封嘴。她念，她们写。最后，文小姐笑道：“有到是有半首，却不是我写的。”

　　陈小姐早已拿起狼毫，沾满墨汁道：“快念来。”

　　文小姐噙着诡异的笑容念道：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陈小姐边写边笑道：“不但有魏晋风骨，还大气磊落。”

　　只听见文小姐缓缓念道：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忽然，文小姐颜色一凛道：
　　“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

　　半首诗念完，满室寂然。诗笺传到外诗会，顾谦一见只觉得字字似血，浑身发冷。众人发现顾谦的异样，拿过诗笺。看过的没有一个不变脸色的。热闹的场面，陡然间被一种莫名的清朗气息压得悄然。

　　“这是谁写的？”终于有人发话了。

　　“瞧着这文锋，定是易之所做了。”顾谦惨然笑道。

　　“文简？”一个气质华贵的布衣男子皱眉道，“江南只怕更多事了？”

　　一场欢宴却因为从天而降的一首诗给搅得低落。最让与会者生气的是，他们明白这是因为对方的正气使得自己无所遁形。宴会正要不欢而散，内诗会却传来了一阵骚乱。有人来报：“文小姐投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