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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

  •   西山,龙壁寺。
      一大清早的,众多个裎裎亮的光头就挤满了大雄宝殿,唯有金身佛像下左侧的蒲团上跪了个青丝高绾的女子,正是深衣素服的徐婳。
      冬日温暖的阳光爬过天井,洒在了她年轻的脸上,仿若镀了一层佛光,有种赶脚般的宝相庄严。
      四周阵阵梵音扰耳,忍不到片刻,徐婳便露了不耐烦,长眉一挑,但见袅袅檀香中的颗颗光头,分外的刺目碍眼。她的拳头掩在袖里不知张合了多少次,终于没有伸出来。
      她自知不可能将这群光头砍了、炖了、煮了,索性双眼一闭,准备挑战自我在茫茫念经声中补个觉。
      “小寺寒陋,阿婳昨夜睡得不好?”众光头头头十方很是关怀。
      徐婳半睁开眼,瞥着十方那张迷惑世人的慈悲老脸,懒懒回道:“大师的地盘,邪魔等闲不敢侵袭,阿婳哪敢睡得不好?”
      “那就是睡得很好了。”十方笑道。
      “不错。”徐婳点首,昨夜的经历不算沉闷,还有点收获。
      “那老衲就明白了。”十方恍然有悟道:“阿婳假寐,是嫌弃我等念经难听了。”
      徐婳倒想很诚实回答是,可思及老光头是阿奶身边的老人,保不准他一个不高兴就在阿奶面前参她一本。徐婳在心里计较了片刻,便彻底缄了口,来个不承认也不否认。
      “其实,我还是了解阿婳心思的。”老光头忽然开始字正圆腔地卖弄起了玄虚。
      徐婳一惊,顺着老头暧昧的眼光瞟去,正好看见韩端一脸风骚地倚在大殿长门上对她招手。韩端锦衣绚烂,面笑含春,不多时已吸引住了一半光头们的目光。咳咳,徐婳轻咳了两声,没想到韩端平日里看起来挺胆小的,可一到佛门清净地,就性情大变,怎么风骚怎么来。
      “阿婳可是要出去?”十方念了句阿弥陀佛。
      “不敢。”徐婳闷声道。来西山前,阿奶特意嘱咐过,要她每日必随十方念诵早课,洗去些身上的戾气。想来阿奶也给老光头写了信的,得好生看住她。
      十方微微遗憾道:“本想让阿婳陪老衲出去走走的。”
      “早课?”徐婳挑眉。
      十方一笑,起身走出:“佛在早课里?”
      徐婳立马跟上,合十道:“佛在心中。”
      韩端见光头冲他走来,面色一僵,飞了徐婳一眼:脚底抹个油,还能带个拖油瓶。那光头对他也不甚客气,直接道:“带路。”
      韩端正要哼哼两句,却听到徐婳道:“走吧,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十方念了句阿弥陀佛:“阿婳万般手段,老衲是不管的,老衲只求阿婳不在寒寺生事,否则老衲对老国公不好交代。”
      “其他地方呢?”徐婳问道。
      十方徐徐道:“老衲愿意一观,普度众生。”
      老狐狸!韩端心里一啐,面上还是笑着,从容领着两人穿进了殿后的清静禅房。

      空荡荡的房子除了几件简单的家具,就只有拼接在一起的四张条桌分外醒目。
      条桌上铺着面极大的幡,白麻如雪的幡上墨迹淋淋,显然是刚有人写上去的,还没来得及吹干。
      十方眯着眼瞧去,共十二字,字体清隽雅逸,颇有些大家风范。
      “婳婳,就等着你的大名了!”韩端笑眯眯地望着那一行字,越看越满意,瞧那字,高秀圆润,丰采姿神,实乃他最得意之作:“这次我下笔如有神助,少有偃笔、拙滞之笔,不如我好人帮到底,顺带着也给你签上大名得了。要知道你那手字,实在是太硬了……”
      “你的字脂粉气太重了。”徐婳不屑道。她踏前一步,执起大毛笔,蘸墨挥袖,运笔如风,疾风草行写下了徐婳二字。
      “你!你!”韩端只想捶足顿胸,徐婳果然是没有什么长进的,落笔之重以致墨点乱飞,甚至好几笔都行出了幡外。可再一看,却又觉得那两字笔锋激昂,筋骨如铁,好似军中大将。一比之下,他的字愈发如小户女子,风骨柔媚。
      韩端不甘心地一哼:“章法全无,唯有霸道。”
      徐婳一笑,丢笔道:“霸道好啊,我喜欢。”
      “阿弥陀佛,”一边看戏的十方也笑道:“听小韩话中之意隐有不服,阿婳的字的确除了气势全无可取,可正是这股霸道将你的端华字迹完全压下。
      韩端嘀咕道:“哪有不服?都被她压惯了。”
      “滁州徐氏第二十六代孙徐婳主祭。”十方将幡上的字一一念出。
      徐婳斜一眼,道:“阿婳明日将此幡挂于正寝中堂前,让徐氏宗亲们看看,算不算生事呢?”
      “于老衲不算,于宗亲们算。”十方诚实回道。徐婳此幡一出,便是摆明了要争徐家下任家主之位。如果徐家长老们再被另一个女人踩在脚底半辈子,不知道那群顽固的老头子们还有几个能挺得住?十方微微一笑,仿若看到了老头们一个个脸色青白地倒下,他顿时念了句罪过,对徐婳道:“阿婳,明日祭祀可有要老衲帮衬?”国公信中有道,阿婳只不砸了祖宗牌位,皆随她去。他嚼了国公话中的意思,是要扶阿婳上位了。
      徐婳顿时明了了十方话中的深意,更是无所顾忌道:“不需方丈念往生经,只多备些清心的汤药,怕长老们喘不过气。”
      “阿弥陀佛!”十方很是慈悲地念诵道。
      三人又就祭祀事宜商量了一二,待七七八八定妥后,正好到了午饭时头。徐婳与韩端极无奈地陪十方去了斋厅,与一群光头们同吃了顿淡出鸟的馒头和稀饭。
      饭后,徐婳再也无法忍受十方的苦修生活,便一摆衣袖,道了句保重,就疾奔回了寺中别院,躺上床午睡去了。
      那厢韩端见徐婳溜走,也学做一般,急忙遁了。

      这一觉徐婳睡得意外的沉,直到暮色时分才醒来。
      屋里没人,她起身随意披了件外袍,循着股清甜的粥香,转进了隔壁间的暖阁。阁里很安静,只有两个人。阿明抬眼瞧了她一下,眉微微一皱,沉默无言的伏下身子又飞速写起。
      徐婳也不在意阿明的冷淡,这孩子天生的性子,一旦拿起笔来做文章,看天地老子都不顺眼。歪了一边身子坐在了圈椅上,徐婳举袖支颐,宽大的袖子恰好遮住了阿明的面瘫脸,谁愿意看着一张苦脸给自个找不痛快?
      另一边的念佩侧趴在梨木矮几上,阖着眼,似乎睡着了。她脚边上的红泥炉中的炭火烧得旺,煨得铜钵里的清粥咕咕得响。
      徐婳中午与老光头吃饭,嫌咸菜涩嘴,就只啃了几口馒头。现在闻得粥香,肚子越发饿了,也就跟着咕咕地叫了起来。
      念佩本就睡得警觉,稍有动静就醒了大半,再一见是徐婳,便顿时醒了个彻底。她急忙盛了碗的清粥,递给徐婳道:“在寺里寻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好东西,唯有山里的泉水尚可,便凑合着煮了些清粥,就着从府里带来的酱豆腐吃正好。”
      徐婳三两口吃完了粥,让念佩又添了一碗。念佩端近了,见徐婳袖上沾了点粥米,咦了声,才道:“今儿早上二姑娘不是说这白袍要洗的,怎么又穿上了?”
      徐婳低首一瞧,还真是昨夜那画师的外袍,她弹掉了袖边上的米粒:“起来时随手一拿的,既然都穿上了,我也懒得换了,明天再洗就是了。”
      “也好。”念佩倒了盅茶给徐婳漱口。

      “祭文已成。”埋头许久的阿明突然低笑了一声,似乎对这篇祭文十分满意。
      徐婳漱了口,道:“念来听听。”
      “维熹平十八年,岁次丙子,腊月庚申望,宁国公遣女孙徐婳,敢昭告于祖陵曰:维天下太平不易,秉承祖训,坚守东虞……”阿明朗朗读来,倒也抑扬顿挫,颇有激昂之气:“……天苍苍兮守边疆,洒忠血兮埋忠骨……”
      这文辞藻华丽,引典甚多,徐婳本来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纯作消遣。也不知阿明念了哪一句,撩到了她的痛处,她忽地僵了脸,沉声道:“念佩,我要出去走走。”
      念佩见状,不敢拂意,转身在屋里寻了个白麻纸糊成的灯笼,点燃了,推开门,正要为徐婳开路。
      徐婳一摆手,提过灯笼:“我一个人。”
      念佩跟了徐婳三四年,也算熟悉她的脾性,刚才早已想通了徐婳不痛快的缘由,知道徐婳这是要去哪里。她不由蹙眉,婉转劝道:“长老们都已住在了寺里,姑娘何必非要今晚去呢?硬闯禁地,被他们知道了总是不大好的。”
      “知道了更好。”徐婳冷笑道:“正好提前教会这帮老头子们什么叫做服从。”
      念佩微微张嘴,却是说不出一句话。徐婳见她这个模样,一摇头,便洒然转身去了。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了,阿明才悉悉索索地摸了出来,低声自言道:“我没惹着她吧?”
      念佩这才缓过神来,叹着气说道:“刚才你念的几句让姑娘想起去了的三老爷了,不过……”她指着西北方那几个别院,压着一丝苦笑道:“如果姑娘今夜真是不痛快了,明天屋里的长老们会更难过的。”
      熹平八年,徐氏三子战死雁门关,身中十七箭。一行简洁的记录跳入阿明的脑中,他心一惊,对着那几间沉睡中的禅房,遥遥念了句阿弥陀佛。

      月光如银,照得一地流华。
      寺后枯草丛里探出了两个光头,他们小心翼翼地盯着前方的女人,生怕她突然又调转回头。刚才那个披着宽大白袍的女人,提着一盏灯笼,施施然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当时趴在枯草堆里,大气也没敢喘上一声。
      “师兄,我们不应该放她进去的。”其中一个小光头咬着指头,怯怯说道。他守禁地以来,就从没看过有人敢闯的。
      头略大的和尚立马弹了同伴一个脑崩儿:“你知道个什么?”
      他快速着扒开草堆,将埋在里面的一面木牌又重新竖了起来。徐氏祖陵,擅闯必杀,木牌上几个硕大的红字溶在清冷月色里,宛如血色。
      “没听过东都里流传过一句话?宁斗恶修罗,不缠徐跋扈!”和尚对着徐婳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想起了方才女子经过时散发而来的肃杀气,腿肚子不自觉地打起了颤。
      同伴叹气道:“万一方丈知道了,那可怎么办?”
      他们相视一眼,看见对方满眼的无奈以及害怕,重重地叹了口气。去年管香油的惠开不小心做错了事,被方丈罚去洗了一年的马桶,到现在身上都还带着那股味呢。
      “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一串轻快的声音从黑暗里跳了出来,两个光头立马扭头回望。
      他们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个秀气的少年,他正对着他们眨眼道:“今天晚上我是没有看见有任何人闯进禁地的,你们呢?”
      两人顿时悟了道,纷纷摇头:“没见过。”
      少年呵呵赞道:“师傅们好悟性,日后必能开宗立派。”说罢,他大笑一声,便大摇大摆跃过和尚们的裎亮光头,再几个纵身,就没了人影。
      年纪稍小的和尚张大嘴,捏了身边的师兄一把,确定不是做梦,才吞吐道:“师兄,我们是不是又放进去了一个啊?”
      师兄和尚呲牙打掉了还掐在自己大腿上的嫩手,粗声粗气道:“我一个人也没看见!”

      徐婳伫立在风中,怔怔望着前方白玉墓碑,默然许久,才将手中灯笼吊在了一旁的矮松上。她卷起袖袍,缓缓跪在墓前,将覆在墓碑面上的白雪拭去了一半。
      没多久,墓碑的左半边已光洁如新,她的手指抚过碑上冰冷的字,轻声道:“阿爹,我来看你了。”
      冷月如霜,山风阵阵吹过,墓后的暗色松林中好似有无数的人在低声哭泣。她倾听着,胸口随之起伏。良久,她忽地一抹眼角,转过身,像个小孩般依靠着墓碑,盈盈笑道:“好久都没有过来和阿爹说说话了,阿爹,你有没有想过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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