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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

  •   “我是山里人,从小就跟着父亲进山打猎,吃得下苦,也就比寻常人多些蠢笨力气。”叶乘说话时的神色语气都十分的自然,他望着徐婳,目光点点,如同在欣赏一幅妙然的仕女图。
      吃得下苦,徐婳在心底学着叶乘以淡然的语气嚼了几遍,她越读越觉得味道十足,到底吃过了什么样的苦,才可以对天下磨难而坦然笑谈?
      不过,她现在更在意的是他的来历不明,以及如同潜伏在冰层下的可能的微不可见的危险。她随手拣了根树枝,默想了下方才她试探他时袖间所用的招式,便腕间轻转,挽了个剑花,穿过篝火,直直取向了叶乘。
      叶乘不禁眯起了眼,那充沛的剑意竟驱动了火光,朵朵艳丽的火焰随着树枝而上下跳舞,虽有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但他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杀气。
      啪,树枝半截而断,似乎被火给烧断了。徐婳也就顺势将树枝丢弃在了火堆里。她拍了拍指间的灰尘,仿若刚才只是添了把柴:“叶待诏太过自谦了,若叶待诏都只是懂得蛮力的粗人,那天下军人岂不都成了蝼蚁?”
      叶乘突然大笑起来,他此时的眉扬得极高,似乎很是愉悦。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叶兄有什么可笑的?”韩端好奇地凑了一句。
      叶乘极爽朗地说:“想我如何将自己视为蝼蚁,便觉得很有趣,就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笑了片刻,才面向徐婳,眼角微挑,却稳重道:“鄙人也曾从过军!”

      “怎么没见过?”徐婳蹙眉,她自己本就是个不拘礼的人,对叶乘的突然大笑也不以为忤。她只是微有奇怪,既然叶乘是个在军中待过的人,她怎会一点不晓。要知,在东虞军中但凡有个特长的,刺刀都会立有卷宗,就连乌成峰身边的侍卫张七麻子也因烧得一手好菜而混了好几行的字。
      “我只是个小小的什长,混在军中,着实没有什么可突出的,徐二小姐当然不会有印象。”叶乘淡道。
      “哪个番号?”徐婳追问。
      “哦,番号的全称似乎有些长了。”叶乘垂下眼眸,像是在沉在了悠长的思索回忆中。他缓缓地靠上了堂中剥了漆的柱子,忽明忽暗地火光欺到他身前,将他的脸映得一片黯然。此时他的呼吸低沉得如同蛰伏在地里的蝉,微弱,却不断,坚韧的可怕。
      徐婳静静等着,等着面前这个男人破土后的爆发。短短的一刻钟,她觉得自己熬得异常辛苦,仿若是在上清殿前跪等了三天三夜。终于,漫长的静谧过后,她听到了那个男人的叹息。在这若有若无的幽冷轻叹中,她竟错觉般的感到了悲愤,好似尘封了许久的神器发出的不甘低鸣。
      她愕然地看向眼前沉稳俊逸的男子,他也望着自己,眼中毫无退缩,字字清晰有力道:“邠州道,招摇军,天朔卫,瞭高台关左营,乙队第三什什长。”
      啊?韩端倒吸一口凉气,惊呼着跳了起来。他冲动之下,将手中的烤兔都扔了出去,再想捞起时,却是来不及了。
      叶乘一翻手,抄袖接住了掉落的兔肉,继续架在火堆上烧烤,顿时烤肉的香味又重新飘了起来。他笑道:“韩将军可要小心些,掉了可没有第二只。”
      “瞭高台……关?”韩端说的不大利落,他脑子里被劈了一道天雷,哪还有心思去关心什么夜宵了。
      “是天朔卫瞭高台关的左营,五年前被取消了番号。”叶乘平静地重复了他所在军营的番号。
      尼玛!知不知道番号取消也分整编与团灭的?韩端心底的小人在咆哮:大哥,你是属于后者,后者啊,被团灭!!!你丫能不能不要装得这么淡定!!!你掉两滴伤心的眼泪,也没人笑你懦弱与胆小!!!
      吐槽完毕,韩端眼角一扫,人家该淡定的还是那么淡定,他默默一绞衣袖,挨着徐婳坐了下来,然后窃窃咬耳朵道:“婳婳,从今以后我不再为这厮担保了,你想上老虎凳就老虎凳,想灌辣椒水就辣椒水,韩爷我不管了。奶奶的,这娃子太不够朋友了,老子差点为他两肋插刀,他居然对我有所隐瞒。骗的我好苦啊,有木有?有木有?更过分的是,你问他才坦白,三年啊,我跟他一起三年了啊,他都不与我主动交待过一句,他肯定不是真心与我相交的,有木有?有木有?……”

      韩端不但婆婆嘴功力见长,连小媳妇的哀怨也带上了,徐婳不得不撇转头,对着门外沉沉夜色,很是自觉地点了自己的聋穴,将韩端喋喋不休的胡言乱语给彻底拒绝在耳外。
      徐婳顿时陷入了世界初开时的幽静,望着祠堂残墙上未融化的雪,是刺眼的银白,这让她忆起了熹平十三年的冬天,云州也是这样没日没夜的下着大雪,手脚冻得都快要结冰了。就在雪停下的那一夜,瞭高台惨变急报入了大营。
      那年,她刚刚十三岁,还可以在阿奶面前撒娇。因为整个营地里只有阿奶的帅帐火炭烧得最旺,最为暖和,她便赖在阿奶的榻上。三更夜里,她窝在银狐褥子里迷迷糊糊地睡着,忽地被一阵尖锐的哨音惊醒。她警觉起身,抽出枕下的刺刀,飞奔到了阿奶身边。
      阿奶看了一夜的军务,精神并不是十分的好,眼下一片疲惫的青色。
      帐中跪着一名健壮的斥候,他脸色发青,说话间还打着颤:“禀大将军,铁勒九百狼骑夜袭瞭高台关。关破……瞭高台关左营全军覆没。”
      因在阿奶帐中的缘故,她对军中整个部署了若指掌。为了抵御快速凶猛的狼骑,云州的多数兵力都布防在了正对铁勒的上谷至昌平上。乍听铁勒绕过防线,入了云州腹地,她不由得心下一阵慌乱,竟将刺刀掉在了地上。阿奶拍了拍她的肩,神色安详道:“莫慌,不过九百骑,还掀不起浪。”
      听罢,那名斥候也镇定了一二,不复方才的惊慌,冷静下来道:“据朔方乌将军亲兵来报,狼骑并没有强攻朔方,而是绕过城墙,直取太原。”
      阿奶银眉微挑,缓缓地合上军折,锐目一扫四方,猛然站起,身形如巍巍山岳:“传令折威营,即刻披甲出发。”
      那斥候挺身笔直行了个军礼,便立即退下将阿奶的命令传遍军营。
      全营顿时沸腾起来,偌大的帅帐内只剩下了她与阿奶。四周的松明灯烧得劈啪作响,将整个大帐照得宛如白昼。阿奶垂下眼,布满老茧的手掌抚过案前的御赐重剑。那剑鞘上的张牙青龙盘踞在云上,祖母绿做的眼睛泛着幽幽冷光,似乎就要破鞘而出一般。
      突地,阿奶一把掐住青龙的脖颈,向她抛了过来,低沉道:“休言女子非英雄,夜夜龙泉壁上鸣。阿婳,提剑随我上阵!”
      她不及思索,只本能地抄手握住了重剑,大声应道:“好!”
      这时帐外传来了连绵不断的嘶吼声:折威营第一团集结完毕,愿为大将军先锋,斩尽鞑虏!折威营第二团集结完毕,愿为大将军先锋,踏平铁勒!折威营第三团集结完毕,愿为大将军先锋,血洗狼骑!折威营第四团……
      “阿婳愿为阿奶利剑,斩下阿骨勒头颅!”她拔剑出鞘,剑锋锐气逼人,宛如寒泓。短短的一瞬间,她便将初闻关破的恐惧完全抛弃,换做了满腔的热血。充满欲望的热血如猛兽般冲进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她全身上下无不战意腾腾。兵临城下,未尝不是送到她面前的封侯拜相的机会。
      “说的好!不愧为我秦霜衣的血脉!”阿奶掀开帐帘,仰天而笑道:“可志气不要吹得大了,要杀铁勒可汗阿骨勒,先将你的剑磨快了再说。”
      “阿婳十年磨一剑,必杀阿骨勒。”她当然知道以她如今的实力,送到阿骨勒嘴边也不够他塞牙,但她却倔强地不肯弯下脖颈。
      “好!既然你有大志,阿奶就将这柄重剑传给你,希望你以后都不会忘了你今晚的勇气,以及决心。”阿奶眼有赞许,重重拍过她的肩头,然后翻身上马,提枪一跃,奔在了最前方。
      刹那间,肃杀穆静的营地里爆发出了齐齐的吼叫声:愿为大将军先锋!愿为大将军先锋!愿为大将军先锋!……
      在排山倒海的呼喊声中,她执剑跨马,追逐着阿奶的身影,大声喊道:“十年后,请阿奶稳坐中军,等阿婳提阿骨勒的头颅来拜!”
      直到现在,她依旧还记得那夜的情形,无星的苍穹下,战枪如林,万马奔腾。她的第一次出战,跟随在阿奶的身后,率领着东虞最精锐的虎贲,踏雪千里,去追杀草原上最凶狠的狼骑。

      当雪后的第一缕阳光照耀到大地时,她和阿奶在一夜急行后,终于登上了瞭高台关的最高处。站在阿奶的身后,她俯视大地,浑身发寒。她不知地狱该是个什么模样,但眼前的画面却让她确信了炼狱的存在,纵然不在地府,人间也会存在。
      凝结成冰的暗红血迹从关下一直蔓延到了天边,和被朝阳染红的云霞连在一块,整个天地间都是一片蒙蒙的赤色。
      “看这战场,狼骑能趟过瞭高台关,必定是付出了沉重代价的,他们至少损失了百名以上的优秀骑兵。草原上最凶狠的狼居然会被孱弱的步兵给撂倒,真是对狼骑莫大的讽刺啊!破关之后,他们的士气一定低落到了极点,而在如此情形下,卡扎依旧选择自杀性地突入,不得不说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阿奶狭长凤目扫过战场,冷冷说道。
      对于狼骑首领卡扎这种孤掷一注的打法,她也是非常不解的,除非卡扎能够复制百年前的独狼之乱。齐末,猃狁首领图蒙曾率千骑至云州而下,一路破朔方、雁门关、过黄河,马踏中原如入无人之境。而当时在各方军阀微妙的平衡下,竟没有一支军队与猃狁骑兵对抗。于是,猃狁军队便大摇大摆地奔驰到了东都,东都府尹恐惧异常,急急下令将十二城门全数紧闭。而图蒙在青石条垒成的巨大城墙下仰望良久,自知此生绝无可能攻下东都了,他失望之余,率领狼骑在东都周郊游玩了一圈,顺带携了无数的丝绸珠宝等土特产衣锦还乡,而盘踞各地的军阀也没有折损一兵一将。
      “卡扎不可能成为另一个图蒙。”她皱眉道。
      “是啊,成功是不可复制的,那卡扎为什么还要将大好头颅送到我的剑下呢?”北风将阿奶的战袍吹得猎猎作响,阿奶回望苍山,将帅印抛给了她,冷冷笑道:“立即发一道军令,调乌无归坚守云州。”
      而后折威营的虎贲再次奔腾起来,在一天之后,他们在定襄城前包围住了疲惫不堪的狼骑。那是一场真正的屠杀,狼骑无一活口。同时,铁勒可汗阿骨勒强攻云州的军情也不出意料的传到了阿奶的手中。

      此役,乌无归名声大噪,从此跻身名将之列,而瞭高台关左营却悄然无息地消失在了滚滚沙尘里,无一人再次提起。
      后来,每当军中人谈起那场经典的防守战时,她总会无端地想起那场黑夜里的无声的惨烈搏杀。她在军中锤炼多年后,才明白她为何对瞭高台关的印象如此深刻,那是因为瞭高台一战不仅仅只是惨烈,更应该是隐埋在无数尸骨下的悲壮。
      那死在关下的年轻士兵并不是被狼骑一刀砍死的,他是在被鸣镝箭射断脚筋后,倒在雪地里,仍张弓射箭不断,直到他的弓弦绷断了,被狼骑欺近了身,才砍断脊梁死去的。而他临死前竟是紧紧地攥着羽箭,羽箭上有明显的血迹,可见,在失去角弓这唯一的武器后,他仍旧握住了箭杆,以小小的箭簇同狼骑做了最后的搏杀。
      没有一人退缩,没有一人溃逃,所有的人都以死守关,她不可想象那些士兵是以何种信念战斗到了最后一人的倒下。如此悍勇,百年未闻。事后,阿奶也曾喟叹过:若吾帐下俱为瞭高台兵士,则东虞可开疆千里矣。
      当时,折威营的骑兵在堆积如山的尸体里寻找出了二十几个尚有呼吸的血人。据说,后来活下来的不过十人。

      鼻端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肉香,徐婳侧过身,见叶乘递过一只烤得金黄的兔腿,嘴唇张合,似乎在对她说话。
      “谢谢。”她微微一笑,接过兔腿,遥遥瞥了一眼韩端。那孩子终于闭了嘴,咕噜噜地给自个灌水。她舒了口气,右手至鬓边一拂,解了聋穴。
      香气四溢,原本不饿的她竟有些馋了,她咬了一口,直叹道:“瞭高台关后,还能在这里吃上叶待诏的烤肉,真是幸运啊!”
      叶乘顿时一愣,喃喃轻声道:“是啊,能活下来的确是一场奇迹。”
      “伤心往事不必提,叶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韩端安慰的话刚一出口,就立即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暗暗骂道:叫你再白莲花!人家骗得你七荤八素的,你倒好,听了个煽情故事,就屁颠屁颠开始为人家找三俗借口。他有个悲情往事,就合该他隐瞒吗?
      韩端一住了嘴,整个祠堂就静了下来。此后,无人再言。众人默默吃完了烤肉,徐婳率先挑了个好地方,道:“我累了,先睡。”
      韩端与叶乘对望一眼,两人很是自觉地让了地盘,隔着火堆,随意选了块地,囫囵睡去。
      第二日,叶乘醒来时,已是天色大白了,而祠堂空荡荡的,再无他人。若不是地上一行“改日还衣”潦草字迹,他恐怕会认为昨夜的一场偶遇只是梦境。他挑眉笑笑,背起行囊,踏上已经改变了方向的路途。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人我写的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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