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河西走郎

60、候选

　　徐方觉得，那个声音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经过了缱绻的时光，遥遥到他耳边，像一句梦语呢喃。稍纵即逝。

　　六个字，包含了两个名字。她没有任何特别的意思，只是站在另一个人的房门口，张嘴却叫出他的名字。这本身就是一件让他感动的事。

　　徐方木了，他怀疑自己是产生了幻听。跟着他便想起，他不应该再见管羽，明明嘱咐了香儿等他走后再把东西送给她的，怎么她居然知道自己在楷隶房中？

　　楷隶见他愣怔着，盯着门的眼神充满不安、期待、紧张、欣慰……混乱复杂。她心下几分了然，自己去开了门。

　　徐方眼中的管羽，和从前有些不同了。她的头发短了至少一半，耳侧还有几绺格外短的，拂在面颊上。脸上的伤痕还在，只是浅了很多，不仔细去看是看不出来的。皮肤黑了一些，不再是那种几近透明的白色，显得很健康。

　　管羽走到他面前，二话不说拉起他的左手，将衣袖撸上去，左看右看了半天，才满意地松开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徐方喃喃问道，话出口了才知道自己是在问她。

　　“我闻到你的气味。”她走到桌边，将盖在上面的纸张小刀之类的东西哗啦一声全扫在地上，又把椅上搭着晾墨的两幅字小心挪到床上去，腾开位置坐下，“你坐，我有事想问你。”

　　徐方恍恍惚惚坐到她身边，想看她，眼睛却下意识盯着面前地上的一张纸，那大概是楷隶用来练字的，各种字体写的都是“离”，大大小小满满当当，像一双双狰狞的眼睛令他感到窒息。

　　“巧鲤说她也不大懂，要我问你。”管羽将一张纸推到他眼皮底下。

　　泰戈尔的《飞鸟集》——

　　“世界对着它的爱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
　　它变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亲吻。”

　　“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得久了。”

　　“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我把我心之碗轻轻浸入这沉默之时刻中，它盛满了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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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句是什么意思？”管羽兴致勃勃用手指点着其中一句话：

　　“鸟儿愿为一朵云。
　　云儿愿为一只鸟。”

　　徐方的喉咙有点儿干涩，他掀掀嘴角，声音暗哑，“这位诗人的诗作是歌颂美和自由的，我想，他大概是在说，天上的飞鸟和云彩彼此羡慕，渴望成为对方，可是却只看到了对方所拥有的，从不知晓对方的难处吧。”

　　“鸟有何难处，云又有何难处呢？”管羽支着下巴沉思，“鸟吃得多，容易饿，无时无刻不在觅食；云只能在天上，无法下地，无法入水。”

　　“你……说得很对。”徐方低着头，心里想着走吧，该拿的东西也拿到了，要送的东西也送出了，还留着干什么呢？她很好，你看到了，心里该是欣慰的。最要不得的留恋，你要及早割舍，她的声音，她的面容，她的走路姿态说话方式……她是鸟，是云，是有属于自己自由人生的女子。

　　脚抬不起来，耳边是她的自言自语，逻辑混乱却显得可爱，“云大概也想试试吃虫子是什么滋味，可它又没有手，又没有嘴，肯定很着急吧。天上到底有几朵云呢？一朵可以变成两朵，两朵也可以并为一朵，它是不是就是用这种方式生孩子……”

　　“你冷吗？”徐方注意到管羽全身都蜷在椅子里，双手抱着肩。

　　黄泉楼是个冬暖夏凉的地方，现在这个时候最多在内衫外头再罩一件外褂就够了，可管羽却层层叠叠穿了好几件，裹得紧紧的。

　　“我这没生火炉，比你的房间冷些。”一直不声不响的楷隶突然说话了：“过来时应该多穿些。”

　　管羽点点头，“我这就回去。杨知府和你约了什么时候？”

　　“明日。”

　　“嗯，我和你同去吧，保险些，长青回来时哭了好一阵子。”

　　啪！徐方一拳打在桌子上，脸色铁青，“杨三慢对你们做什么了？”

　　境城知府杨三慢，彼时正包在毛绒绒的狐皮毯子里燃着小火炉烤着小地瓜，圆圆白白的脸上升腾起幸福的小红晕。

　　“阿嚏！”他突然打了个喷嚏，背后凉飕飕的。他不由自主把狐皮毯再裹紧一些，自言自语道：“天冷得快，冷得真快。此次大会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哎呀我的烤地瓜熟了！哎呦哎呦，烫死我了！”

　　“所以，杨三慢一个一个找你们过去，是要你们做评判人？”

　　二女点头。

　　“那顾姑娘哭什么？”徐方还记得那个叫做顾长青的姑娘一对浓密纤长的睫毛，扑闪扑闪扇得人脑子短路。

　　“杨知府请她吃烤地瓜时不小心踢翻了火炉烧坏了长青最喜欢的一条裙子。”

　　不要以为境城知府杨三慢是一个胖乎乎慢悠悠乐呵呵容易糊弄的人，杨知府其实很精明；
　　也不要以为境城知府杨三慢是一个满肚子算盘满脑子计谋从无事故的人，杨知府其实很迷糊。

　　这个事实告诉我们：看人不要只看表面，表面下隐藏的东西，很深很深很深……深得和表面差不多。

　　管羽说走就走了，和她来的时候一样利索干脆，全无留恋。她衣角一摆就消失在门外，映在徐方瞳孔里的是一个洒脱冷然的背影。

　　她的心里，大概从来没有在意过一个人吧。

　　徐方回到家正赶上开饭，谭不响和二胖又蹲在门口下棋，二胖鼻子下边挂了两条长长的鼻涕，吸溜吸溜的。

　　他把《凡世惊奇》交到谭不响的手上，袖着手往屋里走，后边的二胖突然开始叫唤：“不下了不下了！你老欺负我！”

　　沾满了尘世气毫无神仙相的谭不响点他脑门，“谁欺负你了？”

　　二胖嚷嚷着：“就是你就是你！你明明下得比我好，还骗我说你不会！”

　　谭不响哎哎叹气，“我不骗你没人跟我下啊！其实你下得挺好了，再练两局，肯定能赢。下棋的人聪明，说不定日后你能做知府呢！”

　　徐方一听，蹭蹭蹭退回来拉谭不响，“谭老，我有些情况要和你探讨探讨。”

　　谭不响恋恋不舍地看了二胖一眼，二胖站起身提提裤子跑了，一边跑一边喊：“娘~娘~我要吃四碗饭！”

　　“你把人吓跑了，以后谁陪我下棋？”

　　徐方讪笑，“您看我也没用，我不会那个。”

　　“不会可以学啊！只要你肯学，老朽一定好好教你！他日你就可以代我出战玄武那老东西，报一箭之仇！”

　　徐方心里一动，没直接表态，而是向他问起了杨三慢要挑知府候选人一事。

　　谭不响听铁口直断说过，徐方是外来人，虽然不知道他是哪儿“外来”的，但看他对境城三年一度的大事毫不知情，未免有些奇怪。好在谭不响的心里头装了好几件让他操心的大事，这件事他也没精力去管了，当下发挥他扩展词句的絮叨本领，拖泥带水给徐方讲个清楚。

　　原来，境城知府是本着“广纳人才”的基本思想来进行选拔的，三年一次，与年关大典同时进行。候选人要进行多轮考试，包括琴、棋、书、画、史、礼、策、武等等十几门。从中脱颖而出的，就会被现任知府收在门下进行培养。理论上来说，知府会在五十岁时退下来，进行换届。

　　但是也会有一些意外情况发生，比如知府大人因疾病、遇刺、意外等等情况早逝啦，或者是发现了人生中还有比当知府更重要的事而不愿意继续在知府的位置上虚掷青春啦。为应对这些情况，知府从上任开始，就会每三年进行一次选拔，人数不限，有才就收。这些候选人会由知府养着，成为他的幕僚。等到需要新任知府上任时，从中选中最优秀的，在百姓中口碑最好的就可以。

　　因为选举被安排在年关大典之时，为了让百姓充分了解选举情况，整个过程都是公开的，成为了境城三年一次的盛事。

　　黄泉楼四艺当家的本事是有目共睹的，所以今年杨三慢请了东方闻音、管羽、楷隶和顾长青来担任琴、棋、书、画四门考试的考官。

　　徐方若有所思：“谁想去参选都可以？”

　　“一般来说，是由司长举荐给夫长，再由夫长挑选之后参加选拔的。但是杨知府为了避免唯亲是用或是不公平的现象出现，允许那些没有通过司长、夫长把关的人直接递贴给自己。他若是觉得此人有资格参选，便可以直接上考场。徐公子有兴趣？”

　　“没有没有，且不说别的了，琴棋书画我就没一样会的，何必去丢人现眼！”

　　“徐公子想太多了，哪里有人能样样精通的？之所以设置多门考试，就是为了发挥各人专长。虽说每一门考试都要参加，但是只要在其中一两科中出类拔萃就足矣。”

　　“若是比好吃懒做，你倒可以去试试看。” 包芝圆站在院子里手握锅铲，挥了两挥，“赶紧进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