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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学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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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纹的书房门口,站着一个八九岁的男童,身穿干净朴素的深蓝短衫长裤,头发用同色的方巾包起来,站得笔直。
他一见舒纹过来就恭恭敬敬喊了一声“老师”。
舒纹看见他手中拿着一卷书,知道这小弟子又有难题要问,和气地对他说:“文和,下雨冷,有问题进来说吧。”说完推开书房的门,领着两人进去。
三月初的雨清新沁人心脾,也确实冷得很。那孩子不知在书房门口等了多久,鼻尖和脸蛋都红红的,握着书卷的手指也僵直了。
舒纹让他坐,他死活不坐,直直站在一旁略微垂下头,害得徐方也坐不安稳。
“文和,你今日又有什么问题要问?”
男孩听见舒纹向他问话,恭敬地将书卷双手递上。舒纹接过来一看,书中有一句话被细细勾出来了。
“太平清明世,处之宜方;浑乱黑暗世,处之宜圆。”
这话说的是,当你身处于一个太平安康政治清明的时代,应该爱恨分明刚正不阿;而当你处于一个四处纷争黑暗不堪的时代,则应该圆滑老练随机应变。
以舒纹阅人无数的经验,已然清楚文和为什么把这句话勾出来,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你对这句话有何疑问异议?”
文和深深作揖,道:“弟子不懂,浑乱黑暗世,更需要方正之人,为何却倡导圆滑处世之方?弟子认为,这句话是将人之性命至于节义道德之上,处世圆滑,根本是为了保命而已,却未曾想过这样的处世之方会让浑更浑,黑更黑。”
徐方听他说话,忍不住再仔细看他几眼。这孩子虽然年龄很小,面容稚嫩,却透出一股少年老成的神情。这种神情不是刻意装出来的,而是因为看得多想得多所具有的一种理想主义者的成熟。或者也可以说,这种成熟是单纯的成熟,还未经过世道历练的成熟。这孩子日后长大,出了书院大门,肯定会经历很多痛苦和曲折。
“文和认为,人的性命并不重要?”舒纹决定一步一步说明这个问题。他这个弟子性子格外刚直,虽然抱着“解惑”的想法来,实际上早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
“性命自然重要,但是重不过节义道德。”
“那么文和以为,人当为节义死?”
文和点头,“是。”
舒纹加快了问话速度,“义因命而存在,还是命因义而存在?”
文和也是不假思索立刻就答:“义存于天地之间,然命只附于一人生亡。”
“那么是义实现了命,还是命实现了义?”
“有以的命才是完整的命,无愧于天地万物。一个人若有义,即便身死,义仍在,万古流传。”
舒纹点点头,语气放得缓和了一点,“文和所受到的‘义’的感召,都源于已死的先人?”
“斯人有义,今人亦有义。‘义’无关生死。”
舒纹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既然文和认为‘义’与‘命’无关,那又为何执着于辩清‘义’与‘命’孰重孰轻?好比天上飞鸟与水中游鱼,两不相干,硬要分清谁更洒落意义何在?”
文和到底只是个孩子,被舒纹抓住话中漏洞问得哑口无言,抿着嘴唇不说话,表情仍旧是倔强的。
舒纹摸摸文和的头,收回了咄咄逼人的态度对他说:“文和啊,你若不服也是没错的,为师方才只是在诡辩。诡辩本身不重是非曲直,甚至可以说是胡搅蛮缠。”
文和不解,既然是胡搅蛮缠,那老师又为什么要诡辩呢?
舒纹继续道:“为师希望你明白,为人处世,有许多‘理’,且各人有各人的解读之法。在为师看来,‘义’与‘命’并不对立,生之义给人以希冀,恰如阳光雨露之于花树草木;死之义给人以力量,恰如长鞭悬石之于懒马惰驴。若一定要二选其一,为师则更信赖希望的力量。”
文和执着的表情中带了一丝困惑,看在徐方眼里略微松一口气,这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神情。文和不是常满盈,常满盈的老成完全来源于他叠加到今生里的前世,说白了,常满盈也是顺应了年龄的自然增长而有了相应的心态。一个孩子,太过成熟,是违反成长规律的,不是什么好事。
舒纹看他一时还是不得其解,指着徐方对他说:“文和,这位是你的师兄,你可以问问他的见解。”
徐方突然被推至台前,心里清楚这正是舒纹的考验。舒纹明知自己无法说话,还让文和向他求教,摆明了就是给他出难题!
徐方知道“舌存齿亡”的道理,这是流传了多少年的处世哲学,被奉若经典。可他总不能学习商容,指着自己的牙齿舌头让文和自己去悟吧?
他想了想,拿过桌上的一只茶杯,倒了满满一杯水,将随身带着的一方帕子浸入水中。帕子吃水,立刻就将满满一杯水吸得见了底。徐方用没有包扎的那只手使劲挤握湿答答的巾帕,水被挤入杯中,虽不如之前那么满了,仍有大半。他又拿过一只茶杯,同样倒满水,这次却是将杯子狠狠摔在地上,杯子裂成无数碎片,水也溅了一地,却是无论如何也收不回了。
舒纹露出满意的微笑轻轻点头,他这个爱徒,虽然行事总是鲁莽些,但总有自己的一套做法,看似无理,实则蕴含深刻的道理。
“你懂了吗?”舒纹再一次问文和。
文和皱着眉摇摇头,想了一下,又点点头。
舒纹和徐方皆带着长辈对晚辈特有的耐心等着,片刻之后,文和突然眼睛放光,眉头也舒展开来。他深深向徐方行了个礼道:“谢师兄点拨,文和明白了。”
舒纹笑呵呵让文和出去了,转头问徐方:“尔默,你觉得这孩子怎样?”
这还用说吗?小小年纪悟性就高,勤学好问,除了稍稍有些刻板几乎就是“天才儿童”的代名词!徐方当时这个年纪,还跟同一个院子里的小孩玩尿泥呢,哪懂什么“义”与“命”的辩证关系?
他点点头,又用手敲敲茶杯,表示这孩子日后定成大器。
“文和的父亲也在书院,做幕学。父子两个同在一处学习,我还是头一回碰上这种情况。文和这脾性,多多少少也是继承了他父亲。”
徐方看舒纹每一说起文和脸都放光,知道他是惜才。的确,那么小的孩子就像一块原石,好好打磨一定会大放异彩。做老师做出职业病来,将培养出出色的学生当做一种人生目标,所以舒纹才能这么重视徐尔默。
雨水顺着屋檐落在青白石板地上,滴答滴答的声音很好听。舒纹对徐方有一搭没一搭说些散话,徐方时而微笑颔首,时而蹙眉摇头,时而低头沉思,表情掌握得恰到好处,让舒纹感到即便他不说话,两人实际上也是在交谈的。
徐方发现,舒纹虽然是个教书的,但是并不清高。他身上有一种合度的俗气,会跟徐方讲商行买卖,讲厚黑学。徐方认为舒纹是一个人文主义者,将人的生命和需求放在首位。奇怪的是,你面对这样一个染满了“势利”气息的学者还是本能地要去敬畏。舒纹将人生智慧很好地融入在日常里面,他不需要讲大道理,他也不提倡将雅俗分得太清楚。
舒纹所倡导的是一种“混世”哲学,也就是不分是非曲直,因为是不一定永远是“是”,非不一定永远是“非”。世上本无绝对的对错,单看人理解的角度。若想要真正了解到一件事,首先就应该抛弃观念里“是非”的存在,才能做到全面和客观。
这种观念对徐方来说是新鲜的,他听舒纹娓娓道来,越听越痴迷,嘴上不能说,心里却一直在琢磨。
转眼已到晌午,雨没有停,还保持着淅淅沥沥不徐不疾的速度。舒纹说得开心,徐方听得开心,两人干脆在书院一起用午饭。
“日新厅”的孩子们早上来时都自己带了食盒,此时正三三两两聚成堆边说笑边吃饭。
“你身上有伤,鱼虾就不要吃了,我让人做些清淡的。”
徐方现在知道跟舒纹不需要太多虚礼,点点头表示同意。
舒纹吃饭速度很慢,每一口饭菜都咀嚼很多次才下咽,徐方也就配合着他的速度慢慢吃。
书院中有负责膳食和清扫的下人,都是男性,平时舒纹一吃完饭立刻就会有人进来撤走碗筷清理桌面,今日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人。舒纹略感奇怪,起身走到门口想亲自唤人来。
门一打开,却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下人神色慌张站在外面。
“阿品,怎么不进来收拾?”
徐尔默对舒纹来说算是半个自家人,但那一半也是客人啊!这种待客之道让舒纹稍感不满。
阿品的眼神很复杂,有些恐惧有些慌乱,牙齿打颤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先、先……先生……杀……”
“杀?”舒纹不解,正欲再问,阿品却闷哼一声,缓缓倒地,一柄利刃穿透了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