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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书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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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五,清早一起来果然听到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当时舒纹的请柬一到,徐方还纳闷那个“听雨小叙”是什么意思,现在才明白过来,十分敬佩这位书院老师,简直比二十一世纪最先进的预测天气的仪器还好使!他琢磨着要是能把舒纹弄回现代,搞不好他能当上地质灾难监测院的院长,一定比现在那些专家管用!
吃过早饭,常满盈递给他一只小瓶,徐方拿在耳边摇了摇,问:“这是什么?”
“去书院前一个时辰把这药吃了,你会因为喉咙肿痛无法说话。”
徐方差点儿跳起来,控诉他:“你早有准备!就是不告诉我,害我死命练字背书,生怕混不过这一关!”
要知道,他那一觉足足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还懊恼地直掐大腿,连喊时间不够用了,拼命想找个借口推脱不去。常满盈却说:“你先前已经答应了老师,现在才说不去。老师最重承诺,你敢不去,他会和你断绝师生关系。”
他哪里知道,常满盈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让他七天之内脱胎换骨。用脚趾甲想也知道这种事根本是不可能的,只有通过歪门邪道的办法混过这一关。第一天常满盈就去找铁口直断,这老道的花花手段多,大概问明了情况立刻就将药交到他手上。
但常满盈始终没说,徐方竟然用迷香把他熏晕,这笔账,他可得讨回来。
徐方幽怨地瞪着他,常满盈不为所动,从身后拿出一根绿油油的大葱来,在手心里揉碎了不由分说糊在徐方眼睛上。
大葱的汁液辛辣刺激,眼睛又是人身上极为脆弱的地方,徐方感到眼中针扎似的一疼之后,眼泪就控制不住哗啦哗啦往下淌,压根控制不住。
徐方痛苦之余还有闲心想到一句老话,“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他跟常满盈交往算是深的,早怎么没看出来这人还有腹黑的一面?要么就是自己太单纯,要么就是这人太会隐藏!
常满盈将徐方武装彻底了,一把把他推出门。
因为葱汁刺激红肿的双眼,长时间熬夜憔悴疲惫的神色,服用药丸之后肿痛的喉咙,还有刻意被缠上层层白布的手掌。徐方此时的模样只能用“悲惨”来形容了,说他患了不治之症命不久矣都不会有人怀疑。
舒纹自然也绝不会想到他的徒弟有这种花花肠子,在他面前玩小手段。事实上徐方一到书院就把舒纹吓了一跳,上一次见面时明明还是健健康康一个孩子,这才几天啊,怎么成了这样?
徐方对老师露出一个微笑,意思是让老师不用担心。这笑容看在舒纹眼里就有了些刻意强撑和自强不息的味道,老头心里酸酸的,对徐尔默的疼爱霎时间又上升了一个高度。
舒纹看徐方手也受伤了,干脆接过他手中的油纸伞自己替他打着,和徐方并肩领着他往里面走。
“尔默,你离开书院有两年时间了吧?”舒纹问他话,徐方对徐尔默之前的事情所知不多,胡乱点点头。
舒纹本也不指望他能回答,问话时带着点自言自语的味道,一边慢慢走着照顾徐方左顾右盼,一边跟他说书院的近况。徐方本人是头一次到这个地方来的,却不得不做出一副无比怀念的表情,必须用眼神和表情说“啊!台阶还是那个台阶!啊!柱子还是那根柱子!”,差点儿面部抽筋。
徐尔默和常满盈念书的书院是境城最大最有名气的,虽然城里鲜有人知道舒纹是舒翊的父亲,但是舒纹的地位和学识都摆在那,人人都对他尊敬有加。更何况杨三慢还将幕学送到他这里,也就是说,未来的知府大人还得叫舒纹一声“老师”。
所谓幕学,也就是从考试中选拔出来要进知府做幕僚的人在书院学习时的称呼,相当于是进预备学校深造一下。半年学习期满之后,舒纹会对每一位幕学做一个综合的评价送给杨三慢过目。舒纹自己有权利淘汰掉幕学中两成学生,所以说哪怕是在书院进修这半年,也是存在竞争的,表现不好的话可能连毕业证都拿不到。
幕僚的选拔是三年一届,幕学学习的时间则是半年,所以舒纹的大部分时间还是相对轻松的。可是这一次通过考试的人数不少,加上近年来他书院的学生也是越来越多。不少人为了让孩子“不输在起跑线上”,托关系行贿赂,硬是想将孩子送到舒纹这里来,令他颇为头疼。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舒纹感到自己年龄大了,书院里虽然有副手帮忙,可总不能让他完全称心如意,于是有心寻得意门生回来搭把手。
他虽志在千里,终究,也是老骥了。
在徐方眼里,舒纹的书院之气派一点儿也不输给杨三慢的知府衙门。
一进大门就是一道高大的影壁,刻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兽,个个威风凛凛。四神兽都面朝中央一个看不懂是什么东西的图案,有点儿像人,却生着巨大的翅膀,脚趾间有蹼,脸长得也怪模怪样,踩在祥云之上。
绕过影壁,就是巨大的院子。与其说是院子,还不如说是广场,四四方方,相当宽敞。舒纹每月初九都会在这里公开授讲,谁想来听都可以,完全免费,义务劳动。直直穿过院子就是供孩子们上课的书厅,是整个书院最大的一间房。院子东西两侧各有两排房间,东面是卧房,供家比较远的孩子留宿,还有专门照顾他们衣食起居的下人。西面则是舒纹个人居所和书房。
幕学们学习的地方则在后院,需要穿过一道长廊走一段不短的距离才能到,这样前院孩子们读书的声音就不会打扰到幕学,两不相干。后院的布置要比前院紧凑一些,隔成一间一间的小房,相当于每一个幕学的办公室。当然也有公共会议室,大家平时就在这里进行讨论以及听舒纹授课。
书厅在前,行院在后,一个叫做“日新厅”,一个叫做“笃行院”。
幕学每月两次到杨三慢那里参与议政,以从理论联系实践,免得都读成了书呆子,只懂按图索骥纸上谈兵。最近这段时间境城内的流民问题引起了杨三慢的关注,幕学隔三差五就被叫到知府府衙报到,今天也是如此,笃行院内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按照规矩,后院是不允许人随便进的,以便保证跟时政有关的一些机密不外泄,所以舒纹没带徐方到后院。
日新厅内传出了孩子们朗朗读书声,在细雨中回荡,别有趣味。
徐方心里突然怀念起以往读书的日子来,那时尚不知讨生活的艰难,胸中怀有高远的理想,渴望成为一名伟大的诗人。可惜志未达,身先死,一下子从理想主义被打成了现实主义。其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生活状态也是很幸福的。因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徐方喜欢在书中被印成铅字的诗歌里构建自己的世界。
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痴痴听着那透着股朝气的稚嫩童音。这些声音里面,也许有着和他一样的,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人。很多人都是这样,小的时候心怀天下,越长大越变得现实,慢慢便顾不上天下,只想着家。再后来,心中连家都装不下了,惟独只盛下一个自己。
人长大了,为什么心却变小了?
舒纹也不催他,静静站在他身边陪他听。在舒纹看来,这个昔日淘气调皮的学生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理智成熟的男子了。徐尔默有那样的特点,能和任何人都打成一片。而且他恩怨分明,骨子里就有坚持正义的信念。舒纹想让他到书院来,也有保护他的想法在。要知道,在这世上,最最纯洁的地方恐怕就是这里了。永远没有勾心斗角,暗流涌动。他熟悉徐尔默,徐尔默和比他年龄小的师弟相处时,自己也像回到了那个不知烦忧的年纪,连眼神都在笑。
作为老师,舒纹希望保护徐尔默的正义和善良。他不想自己最喜爱的弟子被世上的黑暗所污染。
“《世语》,你小的时候也背过,还记得吗?”舒纹感慨着问徐方,声音很轻。
徐方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是含义不明地笑了笑。他视线一偏,看见书厅一侧的屋檐下有一排雕像,因为隔得有些远看不大清楚,便向那边走去。
走近了才发现,这些雕像全部都等身高,刻得很细致,石像下方还刻了这些人的姓名,字号,特长,性格等等。徐方一个挨一个看过去,恍然大悟,这里摆的都是优秀毕业生的等身雕像。
“为师想把你的像也放在这里,你意下如何?”
啊?这荣誉是不是太高了点儿?虽然徐方知道这荣誉不是给自己的,但从徐尔默的角度出发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想他一个活生生的七尺男儿,还没死呢就把石像摆在这儿供人瞻仰,实在是有些别扭。
徐方做了个羞涩的表情,舒纹负手哈哈一笑,不再说这个话题,带着徐方往自己的书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