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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泗水之滨,本无芝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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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宾怒而回身,一掌生生将挂旗铁杆劈成两半!
“你们还有谁把这面旗放在眼里?”他咆哮着把刚被拥绑入来的兵士拽过临辟的校场,拖过营帐,”好!我现在已劈了它,省得谁再看不过眼!”
被他揪住的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满脸的淤青,却自咬着唇,神色只是惨然,并不说话.
田宾不用去看,也知他面上的神色.逾月以来,同样的表情,他已看了不下数十次!
时刻北风已起,他遥看颓然倒地的那面旗,在这尘沙之中淹淹而没,饶是向来豪勇之人,也觉怆然,自盛怒中平复,手已松脱,那少年就跌落到了地上.田宾惨然道,”偷生逃营,可知我要斩你!”
少年闻言,并未抬头,反而镇静道,”是.”
田宾看了他一会儿,忽而厉声道,”王家子弟,向无贪生,你可有理由或苦衷?”
“将军,”少年闭目而笑,虽未开口,却似正在提醒他:王倨不死,军心不定,将军难道想看坐下将士效法,各自逃生?
田宾便眼见他自摇晃站起,向后面行去,立刻有两个人含泪过来,扶住了他.
田宾看他过去,笑容惨淡,紫绡营披下宽背的高大身影,竟给人错觉是佝偻的.
少年的王倨踏上了刑台,正闭目待死,却觉得身边本来负责行刑的人,换了一个.
他讶异睁眼,忍不住叫了声,”田伯父……”
“你能平淡待之,便当伯父不可以么?”田宾站在他面前,平静而诚挚地道,”无非一痛,我来送你.”
“得晤名士刀,”王倨感激一笑,”多谢.”
竟始终未开口为自己开脱解释半句.
日落时分,高台上跪着的少年犹自谈笑,面无惧色,旁边赤袍甲胄的高大老人长啸一声,刀已落下……
而那哀悼的啸声未绝.且慢慢加入了细绕而清亮的丝竹之声,两相萦绕,良久方歇..
“田老在发脾气.”她侧耳一听,放下手中整理的军情奏报,半带忧色地道,”还折了帅旗.”
“帅旗我有的是,不怕他折,”榻上的他,此刻倒像是只略藏倦意的猫,漂亮尊贵得不似人间应有,淡淡道,”只是他近来火气过盛,太过暴躁,这样下去,难已统军.”抬眼掠过长发高束,青衣铁甲的她,道,”若再这样,便由你代他.”
“我未必及他,”她浅浅一笑,”何况阵前换将,不吉利的.”看她轻淡神情,却还有句话犹在口边:这仗,还有什么好打的.南朝倾覆之势局已大定,谁来将帅,最后都是退败清冷的收场.我何必再跻身其中?自讨没趣.
他看出了她的不在意,转而在听帐外情形,看她神色如常,笑说,”怪不得田宾要大动肝火,原来连你们王家的人也留不住脚了.
她也不生气,站了起来,远远坐到角落去,从怀里拿出支铜笛来,管上还有尖笔挑出小小的两个字:
略归.
父亲那年临走时留着的字,如今已淡了,消磨了,然而在她看来,还是一般的清晰.
她手指掠过,稍有凉意,低头下去,笛声静静响起.
营上白头,帐里红颜,默默同奏了这一支挽歌.
这夜,驻地不过十里之遥的汉蒙两军,举火再战.
这几日水气潮湿,白天雾水堪浓,不论攻守都有困难,于是变作日日夜战至晨曦方晓.
田宾冲杀于前,坐骑本是浅棕,此刻已成深朱颜色.他率左营骑兵,肆虐于敌阵,然而冲至半途,贴身随他奔出的二十四骑,已只余六人.
他这几日深知敌阵,不觉起疑:今日敌军,调配有度,补济自如,莫非营中,又来了什么厉害的将领人物?
而远方敌阵,影影绰绰,他挥杀不及,目前只是一片血红.
远处的敌营里,忽有几人,以生硬的汉语,极大声地喝道,”宋军为何只有一个左前锋?他们的右前锋呢?”隔了会儿,又叫道,”是了,田宾老迈,自知跑不动了,那个谢轺年纪轻,头脑清楚,所以连夜跑啦.”
田宾大怒,虽知是对方攻心之计,仍不免一阵心寒:左右先锋一向联袂出击,为何小谢至今未见人影?他的确是一天未见到谢轺,莫非真如人所说!
他一回头,只见身后兵士行动已乱,对方这一手,平日里人人头脑清明,不一定起得了什么大的作用,而如今乱军于厮杀之中,却有效用.
刹时间,后面上来的宋军,也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田宾只得将刀一捺,以其混厚的嗓音,疾声道,”退四路,由中路进,打黄龙!”他用的是军中暗语,蒙军的军士,长年于中原争战,多听得懂汉语.
宋军于混乱中听闻将军的声音,都已大定,齐声呼喝,按调度前冲!
而偏偏此时,那几个人又按早先约好的叫道,”你们那个只知安乐玩享的王爷元帅,根本不知接应你们,莫再进来了,再近来就退不回去了.”
田宾陷入战圈,酣战不已,身上已多道血口,早已无暇分神喊话.冲入来的宋军本来不多,又寻不到主帅,已有人在往后退了.
此时后方一阵喧嚣,田宾一回头间,圈中已有两个蒙兵被人挑得翻落下马,冲进来的是个素衣银甲的年青人,似乎在元帅帐中,时时见到,他本以为只是小王爷自府上携来的亲信,原来却是一员战将!
那年青人身后,竟是右营谢轺的麾下.田宾一惊间,那年青人一剑又刺死一人,回头来如往日所见般淡然一笑,道,”元帅让问田将军好.”
田宾压力大减,想要感谢.对面营中却有一阵骚乱,那几人又同时叫道,”来的是什么人?”显然突生变故后,回去请示过,再回来喊话.
那年青人冷笑一声,一字字清楚地道,”我是合州王坚的女儿!”
这句话喊出,混乱战阵中,竟有一瞬静默.
田宾一听,更几乎血冲顶门,他于昔年,也曾在王坚麾下作战南北,默默心道:将军,将军,是你在神佑么?
那年青人犹不放过,长剑一展,厉声喝道,”忽必烈,莫忘了你的兄罕蒙哥,是怎么死的!”
田宾豁然心道:原来是新王罕到了.长笑一声,跟着道,”蒙哥八万人马尽覆合州,忽必烈,你记得这教训?”
当然记得.
这连灭夏,辽,金,吐番,大理的一代霸主蒙哥,便是死在合州的钓鱼台下!
垂死之前,曾着人传话给弟弟:三年灭宋,怕只属痴梦.只因三年之内,王坚未必会死!
这点却是料错,王坚素有肺疾,与蒙哥争战三旬,力已不继,次年春便离世而去.
这却并不能解除蒙兵对王坚的畏惧.
那一战,距今并不遥远,今日蒙军营中稍有地位的军士,也有许多便在当年与蒙哥一同,被困合州!
对方军营刹时一乱,也没听到再有喊话.那作男装的女子来回冲杀了几回,蒙军多对她还有些忌惮,她策马近到田宾身侧,轻声道,”将军,他们只乱得一时,忽必烈此刻感于乃兄之死,片刻也将恢复,我们须得退回去.”
田宾一生不甘人后,此刻却只默默跟缀于她马后,左右先锋营,跟在统帅后面,一路引火回营.刚弛回营地,便听到敌军鸣金收兵,也已退了回去.
两人回到帅帐复命,赵溱薄有酒意,却倚在几边,他们进来,他也未抬头,招手道,”你来,替我砚墨.”又微笑道,”田将军坐.”
田宾一怔,女将军王素已站到赵溱身边,素手着墨,微侧了头,专注地看他写的字.
田宾不禁道,”王爷……”
赵溱笔稍一侧,淡淡道,”你从来只称我是王爷,不肯叫一声元帅,心里是觉得我当不起这个元帅的,是么?”
田宾一时语塞,老脸颇为尴尬,却不知如何相对.
赵溱一笑,又道,”这个元帅,没什么稀罕,我当得着实也没什么意趣,”此时正书完一幅,执笔稍抬,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今日我可有下令出兵?”
田宾今日亲手砍了王倨,满腹臆愤,贸然出兵,自不会向这他素来看成摆设的”元帅”请示.只得答道,”没有.”
他一向未把这养尊处优的小王爷放在眼中,白天随手砸旗,也是毫无考虑.当日在京中,这赵溱便素有温柔和善的名声.
赵溱听了,冷笑道,”田宾,你好大胆!”
田宾一惊,觉得他语音清冷,神色情态却熟悉,恍惚之中,却仿佛是回到了从前,王坚正斥责他性急冲动,处事不周的情景,不由地扑地跪下,道,”是…是,属下错了.”
“罢了,”赵溱叹息一声,才道,”你过来.”
田宾走到几边,却见几上他写的数十张素笺,张张都只两个字,虽笔意,大小,草整各有不同,却都是这同样的两个字:
略归.
赵溱道,”你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么?”
田宾微皱了皱眉,道,”这……老将军自那一战,休养于盛略老家,便有一时自号略归居士.”
王素在旁,神往似地轻轻接道,”家父那时将所有心爱之物,都刻上了这两个字.”
赵溱微笑提笔,草草又是落了”略归”二字,思索片刻,摇了摇头,道,”归于盛略,便叫略归?”却转而问道,”可知忽必烈今日为何退而不打?”
田宾想了想,道,”王将军威名犹在,他还不敢妄动.”
王素叹息一声,道,”我父仙逝多年,他今日千骑百万,退而不进,不见得只是怕了我这亡人之女.”
田宾一怔,也觉得今日得以如此安然脱身,实属异事了.
赵溱缓缓而凝重地道,”历来乱世能王者,多持重自傲,他今日之退,是不吝啬于现出对昔年王坚能败其兄长的敬意,而并非畏惧,更不是后怕!”
田宾一听,惨笑道,”单是气势气度,他已压过我们了.”
帐内一时气氛沉重.
赵溱道,”田将军,当年王将军与忽必烈此人,有过一些遭遇,他曾留一计于我,说他年若遇此人,或者有用.明日午时,请你带左右先锋的人马,绕道西南,埋伏于沉沙.”
田宾微一思索,道是王坚遗策,就便答应,想来是惑敌之计了.又想到谢轺踪影不见,怕也是早有部署了,一时稍多了制敌的信心.于是告辞回帐,王素送了他出来.
田宾长须被风一吹,一时更多萧瑟之感,想起了王倨之死,而王倨却又正是王素的侄儿.一时不知如何对她说话.
王素却似看出了他的心意,安慰道,”倨儿从不知有我这姑姑,但我知他自小对政事和世事,自有论断……”又叹了口气,道,”他自己选走的路,我想他自己是并没有后悔的,或错或对,也没有谁能说,只求他自己心安便罢了.你….不要难过.”
田宾怅然回帐.
王素回去,赵溱似是畏热,解了外袍歇着.
她略有诧异,倒了杯茶过去,微微叹息道,”从未见你醉过.”
赵溱含了口茶,面上红晕稍退.王素在旁看着,却想起了幼时初见,忘了接过杯子,反而怔怔出了神.
赵溱抬头见她偶尔的失神,微醉地去解她身上巨重的战衣,皱眉道,”还穿着这讨厌的东西!”
王素知他佯醉,也不抗辩,她在里面还有件浅色的绸衫,去了外面的累赘,其实如一般少女般瘦弱.赵溱随手揽了她一措长发,道,”你最好的岁月,都在披甲争战,可有怨怼?”
王素一抿唇,儿时她因觉得赵溱不过是尊贵好看,从来瞧他不起的,谁知道赵溱之温柔和善,不过是表面而已,捉弄起人来一向不动声色,她幼失估持,后来入住王府,对他却始终堤防小心.
而今日的赵溱却似微有异样,也不如平时刻意温柔客气,她自他手中抽回头发,道,”怎么,也想支我走么?”
赵溱一笑,道,”瞒不过你.”
王素道,”父亲平生绝未见过忽必烈.”
赵溱微笑不语.
王素道,”倨儿怕也是听了你的什么说话,才立意要走的吧?”
“王倨?”赵溱道,”我没让他走,只不过他早于别人看清了局势世事因果,若未被截回,或许真可得道.”
王素道,”难得你没说他贪生怕死,临阵脱逃.”
赵溱伸指,在白瓷牙杯上”叮”地弹击了一下,却说,”人人敲着杯子,响声未必全都相同,这种时候各人走各人的路,有时全在一念之间,或走或留,都是际遇而已,谁也不能说谁错,”他淡然一笑,道,”他不过是起念要走而已,我凭什么说他?”忽然低头抚过她略失血色的颊,看了她许久,才慢慢道,”你要走什么路,也都由你.”
她见他说得认真,再看他的脸色虽有些微的苍白,其定度间的镇定,却仿佛曾见.她不自主低头,摸到怀里那支冰冷的铜笛,本该问,”为何将军中大将尽数遣离?””谢佋去了哪里?”
但最终一句也没有问,只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一时竟想哭.
他说,”这世事奇妙得很,一旦执着,便再难放开.我自己要走的路,不能迫别人也同我一道,但能看到别人放而轻松,也算安慰.”
他又说,”我遣开他们,只是给予一个机会让他们自选而已,如此乱世最后怎样,我也不知,但愿是好结果.”
“忽必烈是个好敌手,可惜无法公平与之一战……”
而这夜,恍惚中最后听他叹息般问了一句,”你说,若早生二十年,我可比得上你爹?”
第三天,奏报上呈:主帅康王赵溱中箭身死,左锋将田宾回援时中伏身亡,右锋将谢佋,下落不明.
樊城失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