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飞戾天》年年拾贰月

1、第 1 章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八紫禁城
　　闷热的空气重重的压下来，但在皇贵妃宫里外不停忙碌走动的宫女、太监和太医却无暇偷一个凉，自孝诚皇后、孝昭皇后先后去世，整个后宫里就要数这位佟佳氏地位高。太医里一个个都明镜似的，要是这位既是皇上表妹又身为皇贵妃的佟佳氏有了什么不测，就真的只能说“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了”。
　　外面时年方十一岁的四阿哥胤禛静静的跪在佟佳氏寝宫的门口，全然不顾周围忙碌成一团的人群和已经被汗水浸透的衣衫。自听到佟佳氏病重的消息，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他就这样不言不语的跪在那里，旁边有宫女太监看不下眼跑来劝，却对上他冰冷的眸子，饶是口舌生花却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胤禛年纪虽然还小但毕竟皇家天威，他的性子又是个喜怒不定的，这些宫人都从小看着他长大，无一不熟悉这位四阿哥的性格，他决定的事情就没有人可以改变，何况床上躺着的是一手将他抚养长大的额娘。
　　“四阿哥你这是干什么，你这不存心让娘娘在病重也不得安心吗？”
　　德妃原是来探病的，后宫一直是佟佳氏在掌管，现在她病倒了，尽管自己心里有千百个不乐意这场面总是要走一走的，谁知一进寝宫就先被跪在那里的胤禛吓了一跳。
　　看到这一幕德妃不是不心疼，那可是自己十月怀胎、九死一生才生下儿子，而胤禛又是个身子弱的，怎么经得住这么折磨。但一转念想到胤禛是为了谁才这样不管不顾的跪在这里，德妃心上又是抑不住的恨。是里面躺着的女人把儿子从自己身边夺了去，就因为她是身份尊贵的皇贵妃，就因为她当时刚刚过世了自己的女儿，就因为她那时心中悲苦万分。可从没有人关心过自己这个亲娘是不是舍得，是不是也在悲戚痛苦，而现在胤禛又在为那个让他们母子分离的女人祈祷尽孝心。想到这里她扬起帕子掩了下眼角，一副忍不住哭泣的样子，眼神却一直恶狠狠的盯着佟佳氏，她就此病死了才算随了自己的愿。
　　“四阿哥，你还是起来吧，你这么跪着让太医们怎么安心给娘娘治病。”
　　德妃爱怜着弯下身子去扶胤禛起来，可手刚碰到他臂肘就被胤禛死命的甩开，“谢妃母关心，但是额娘现在身在病中，儿子理应床前尽孝。”
　　“你.....”，德妃紧紧咬住牙关，连指甲深深陷入手掌也浑然不觉，“我们四阿哥可真是个孝顺的，”孝顺到不认自己亲娘却跑去认贼作父。
　　纵在盛怒中，后半句德妃还是没敢说出来，她已经有了十四阿哥，现在又身为贵妃，就算大儿子不算自己的，她还有胤祯，为了一直在自己身边的胤祯她也要谨言慎行。
　　“我说四阿哥和德妃姐姐这是在做什么呢？”
　　身后的章佳氏见他们母子两个人剑拔弩张的僵在那里，连忙出声打圆场。章佳氏是和德妃前后脚进来的，刚才发生的事情也一眼不落看在眼里，这对母子的间隙她这个局外人想的明明白白，但现在不是解决矛盾的时候。皇贵妃病重皇上处理完国事随时都有可能过来，里面的那个去了不够，还要把外面这个也搭进去不成？十四阿哥刚过了周岁，要是没了靠山他又怎么在这个冰冷的皇宫里活下去。章佳氏低头看着一直寸步不离扒在自己身上的胤祥，小心的将他放在地上，从心底叹了口气。德妃大儿子被抢走了，二儿子夭折，好容易去年又得了一个十四阿哥，她自己也是做娘的，德妃的苦她怎会不明白。
　　“胤祥，快过去把你四哥拉起来。”
　　十三阿哥胤祥还不满三岁，走路还不稳当，他扬起粉嘟嘟的小脸不解的望着额娘，小手紧紧抓着章佳氏衣摆的下方不肯离开。
　　“胤祥乖，你看四哥的额娘生病了，可四哥一直跪在地上也会生病的。”章佳氏蹲下身子替他整理好衣服，“你是弟弟要去劝哥哥起来啊。”
　　也不知道十三阿哥胤祥是不是真的明白了章佳氏在说什么，由奶娘带着摇摆着来到胤禛的身边，去拽他的袖子，奶声奶气的叫道，“四哥、哥，不跪。”
　　对着个小孩儿胤禛打不得也骂不得的，章佳氏这一手把他一肚子的担心、急切化的渣也不剩。
　　“十三弟回到额娘身边好不好？四哥也要守着自己的额娘。”
　　“但额娘说哥哥会生病，”胤祥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胤禛，“四哥病了娘娘就会更病了。”
　　“呦妹妹，这十三阿哥可真是不得了，难为他小小年纪懂得这个道理。”德妃诧异地看着章佳氏，没想她平时不言不语的却生了这么一个聪明伶俐的阿哥。
　　“德妃姐姐抬举，他小小年纪有什么不得了。”
　　章佳氏对德妃谦恭了几句，也走到胤禛身边弯腰去扶他，“四阿哥这连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你不会想不到吧。”
　　胤禛抬头正对上胤祥那期盼、纯净的眼神，见到四哥终于肯正视自己，胤祥开心地扬起笑脸，张开胳膊投到胤禛的怀里，“四哥抱。”
　　胤禛怀里拥着胤祥，还是一语不发跪在地上。慢慢地他扭头看向章佳氏，将胤祥推向她，双手撑着地竟要站起来。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不扶四阿哥起来。”章佳氏惊喜之余，连忙招呼身边的奴才伺候胤禛，“没见四阿哥腿都麻了赶紧拿椅子让他坐下。”
　　在章佳氏里里外外张罗之下，围在胤禛身边的一群宫女、太监开始了好一通忙活，搬椅子的搬椅子，拿垫子的拿垫子，两个小太监跪在地上仔细地揉捏他早已经发麻了双腿。德妃也松了一口气，远远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小十三来四哥这里坐。”胤禛挥手将胤祥招过来，不顾自己还在酸麻的双腿，抱起胤祥放到膝上，细细的打量他。
　　胤禛和胤祥差了八岁平日里很少见面，这是胤禛第一次好好的看看自己这个弟弟。他生来就是冷情冷性的，加上他是被皇贵妃亲手抚养长大，几乎没有哪位阿哥和他关系交好，胤禛也不曾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今天却着实对十三阿哥胤祥起了兴趣，逗弄着他玩，看胤祥高兴的样子倒也将心头的担心冲淡了不少。
　　德妃、章佳氏带着两个阿哥在这里等太医消息的空，处理完国事的康熙也赶到了，见到这场面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他知道佟佳氏应该是不大好了。
　　德妃眼尖瞧见康熙脸色不对忙走到近前，握住他的手道，“请皇上放宽心，娘娘素来是个有福的，有您和老天庇佑没有闯不过去的槛。”
　　明知道德妃是在宽慰自己，康熙听到心里多少还是舒畅了些，一转眼才发现十三阿哥胤祥也在。
　　“十三还小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回皇上，”章佳氏慌忙答道，“臣妾来时胤祥刚醒，他每次醒了都赖着臣妾不肯撒手，因担心娘娘的病就带他一起来了。”
　　“皇上不知道，刚刚还好有十三阿哥在呢。”德妃几乎是自虐的提起刚刚的事情，“四阿哥跪在那里为娘娘祈福，不管谁劝都不肯起来，还是十三阿哥面子大，才一句话这人就站起来了。”
　　康熙爷也觉得惊奇，他深知胤禛的倔脾气也明白他对佟佳氏的那片孝心，没想到一个牙还没长齐的小孩子居然能劝导他。
　　“这是你们兄弟的缘分，胤禛你以后要多教教他。”
　　胤禛含笑轻轻拍拍胤祥的头顶，恭敬的回答，“儿臣遵旨。”
　　好容易等太医从里间出来，康熙等不及他行礼就问起佟佳氏的病情。
　　“娘娘的病怎么样？”
　　“回禀皇上，”负责诊治的王太医仔细回话，“就臣诊断娘娘的病怕不是太好。自打当年八格格去了，在娘娘心里就落下了阴影，长时间抑郁成疾，加上为后宫诸事操劳费心，怕….就是这几天了。”
　　在一旁听到太医诊断，胤禛着急的就要站起来冲到里间去，却没想两腿吃不住力差点摔到地上。胤禛自幼就跟在佟佳氏身边，虽然这只是个养母在之前也早已经养了一个阿哥，但对他却是真心实意的好，每逢他生病就衣不解带连夜照顾在身边。德妃虽为生母，但因为对这件事心怀芥蒂又怕对胤禛太好了皇上起疑心而有所不满，对胤禛总是不冷不淡的，紧接着六阿哥胤祚出生，德妃把全身心都投到了第二个儿子上，结果和胤禛弄得虽为母子倒比和一般的阿哥关系还别扭，即便嘘寒问暖也多是场面上的一些虚套。
　　走到佟佳氏的病床前，康熙紧抿双唇深深望着床上那位既是自己妻子又是妹妹的女人，她微弱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千金重一般砸在康熙的心上。朝上有人心怀不轨，宫里佟佳氏病重，贵为天子又能怎么样，他永远掌握不住天下臣民的心和自己亲人的命，“来人，回宫。”既到了这个地步，他总要送佟佳氏一个圆满。

　　当日下午礼部收到了皇帝谕旨："奉皇太后慈谕，皇贵妃佟氏，孝敬成性，淑仪素著，鞠育众子备极恩勤，今忽尔遘疾，势在濒危，于心深为轸惜，应即立为皇后，以示崇褒，钦此。前者九卿诸臣，屡以册立中宫为请，朕心少有思维，迁延未许。今抵遵慈命，立皇贵妃佟氏为皇后，应行典礼，尔部即议以闻。"
　　次日皇贵妃佟氏正式被册立为皇后，颁诏天下，四阿哥胤禛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为半个嫡子。

　　皇宫从来就是个看人下菜碟的地方，胤禛好容易打发走了前来串门子的各色人物，方得出空安安心心地练字。笔尖在纸上潇洒的行走，提、按、顿、挫、转，胤禛的字文雅遒劲，在众皇子中是出类拔萃的。因他的性子阴晴不定，佟佳氏听说练书法可以修身养性，从小就督促他跟着师傅习字，时间久了胤禛便自然养成了这个习惯，可惜今个心境却与往日大不同。佟贵妃晋为皇后的圣旨一出，众多阿哥、妃、嫔、贵人一窝蜂的都涌了过来，说是请安谁又不明白她的日子长不了了，看着众人摆着一脸悲戚眼神却闪耀异常的样子，胤禛心中的怒火就越烧越旺。皇宫人情冷漠何以至此，连个将死的人也不放过，一个个嘴上道着“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娘娘贵人天佑”，心里却无一不希望她早点离开人世，他们的口要是有一半能对了心，皇额娘的病也不会这么重。
　　越写心越烦，字迹也逐渐潦草起来，胤禛气的将笔一扔，拳头重重的砸向桌面，墨汁被溅洒出来落到纸上，浸入而后四散开来。一抬头却发现胤祥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人却不进屋只掀起帘子的一角，露出小脑袋好奇的向屋内张望。
　　“小十三你何时到的？”胤禛赶紧跑过去把他抱进屋里，“顶着日头怎么也不进来。”
　　在太阳下烤久了，胤祥脸颊红红的，他一向贪凉抱住胤禛略为清冷的身子，蹭着不肯撒手，“四哥。”
　　“既然到了怎么不进来？”
　　“额娘说现今四哥的身份不一样了，不让乱闯。”胤祥嘟着嘴说的不无委屈，“四哥在做什么？”
　　“抄经文为皇额娘祈福。”
　　“皇后娘娘就可痊愈了？”胤祥从胤禛的怀里挣扎着钻出来，探出身子趴在桌子上，伸出嫩嫩的小手小心地探向墨渍。“十三要跟四哥一起写，这样皇后娘娘就能不躺在床上。”
　　“小十三也想娘娘病愈？”
　　“嗯，那四哥就不伤心了。”
　　自佟佳氏患病以来这是胤禛听到最贴心的一句话，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儒儒的童音熨烫的无比舒坦，胤禛高兴地举起胤祥，轻轻摇晃他的身体，逗得胤祥“咯咯”直笑，“让四哥教你。”
　　胤祥坐在胤禛的腿上，胤禛一点一点教导他，“挺胸、直腰、心静、头向前倾，笔要握住。”
　　随着胤禛用笔的力道胤祥的手一笔一划在宣纸上描画，小小年纪倒学的像模像样。

　　胤祥年纪还小，胤禛怕他累到只一会儿的功夫就要放他去玩，谁知他竟上了瘾不肯离开。
　　“四哥，胤祥明儿还能来不？”
　　“只要十三想，四哥就随时候着。”
　　“拉钩，咱们说定了！”

　　可兄弟两谁也没有想到次日却迎来了皇后驾崩的消息，四阿哥胤禛受打击过度当场晕倒，等他清醒过来已过了两天。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胤禛没想自己晕倒后就直接住进了乾清宫，听说因佟佳氏去世，皇上已经下旨辍朝五日，而这两天一直都在忙着照顾他，连忙过去请安。
　　“平身吧。”
　　看着这几日明显憔悴下来的胤禛康熙爷也是一阵心酸，佟佳氏贤良淑德，宫里宫外从没人说半个不字，胤禛是她一手带大的，想到早年去世的孝庄太皇太后，康熙对胤禛的悲伤感同身受。
　　“胤禛你这几日就留在朕身边，等心情平复了，就到….”康熙爷想了想，“你还是回德妃身边吧。当年你刚出生就抱到皇后那里，现在她去了，朕也深觉得愧疚德妃。过几年你大了又要出去开府，也是该让你们母子享受几天天伦之乐。”
　　说去德妃那里胤禛心里是万分的不乐意，他已过了那个年纪，这时去和德妃母子情深想来怎么都觉得尴尬。但康熙向来推崇以孝治国，不去这两字他是死也不敢说的，好在德妃与敏嫔住得近，日后他去见胤祥倒是方便很多。提到胤祥，胤禛心里一动，自己住乾清宫这段时日是见不到他了，不知这孩子是不是还记得两个人的约定。
　　说是住在乾清宫修复心情，胤禛其实更像是在随驾御门听政。不过几日下来康熙爷对胤禛办事的能力着实刮目相看，胤禛是个敢说敢做的，对事不喜随波逐流，凡事都肯上心，几个大的阿哥里这般肯脚踏实地做事情的独此一个。几次试验下来，康熙爷逐渐放心放他一个人办差，太子日益大了，总要为他培养几个得力臣子。
　　“见过额娘。”
　　胤禛再次见到德妃已过了月余，这声额娘他叫着别扭，德妃听的也不舒服。这称呼整整晚了十一年，要是早几年听到她在梦里都会笑出来，可现在只会不断提醒自己大儿子被人夺走十多年的事实。想到前几日康熙爷来时夸奖胤禛能干，她本来是高兴的，但接着又夸孝懿仁皇后教的好，德妃气的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她不信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孩子就能差到那里去，当时就在心底发誓冲这句话她也要十四阿哥将来争出个名堂来。
　　今日见到胤禛德妃实在没法表现出欢喜雀跃的样子，她逗着怀里的胤祯有一句每一句地与胤禛闲聊。
　　“听皇上说过几日你要去办差了？”
　　“回额娘的话，皇阿玛跟儿子提过，说儿子也到了该为朝廷出力的岁数，过两日跟着太子、大阿哥和大臣们先学着。”
　　“那也就罢了，不过朝上的事不比宫里，你记得凡事多留个心。”
　　“儿子记下了。”
　　“没事你下去吧。”
　　胤禛早等着德妃这句吩咐，从刚见到她不冷不淡的样子胤禛就在忍着留下，好容易熬到了，他转身出了德妃这里预备去看胤祥。
　　看着胤禛匆忙离去的背影，德妃心里一阵犯苦，她爱怜地拍着胤祯轻声道，“胤祯，额娘将来就只能指望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