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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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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舞队缓缓地步入大殿,却不是众人心中所想的孔武有力的勇士,而是十二个手持宝剑的妙龄少女。
少女们的身上穿着修改得格外精巧的红色武士服,外面穿缀着一层银质的铠甲,护在腰腹上,英气逼人的同时,却又更显出女子的娇媚。
她们手中的宝剑极为锋利,在殿内摇曳的烛光下晃闪出清冷的剑影。
在步入大殿的同时,舞蹈就已经开始。柔媚的红色身影翩然交错,剑光穿插在人影间,形成了一个夺人心魄的画面。
皇帝原本还略带着防备的神色在看见舞剑的队伍全都是女子后缓和下来。
挺直的身体重新放松,没有搂住清夫人的那支胳膊随意地搭在了横几上,看起表演。
虽然只是一支由女子所组成的舞队,并没有原本的剑舞所具有的那种肃杀的气势,可那男人所没有的柔软的腰肢和剑光旁纤细的手腕却使得这场舞蹈有了通常的剑舞所没有的娇媚美感。
况且,舞娘们手中所拿的全部都是真正触之见血的宝剑,剑影交叠间红色的身影翻飞在整个大殿上,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可能导致一个柔软生命的丧失,却正是这样危险与挑逗并存的舞蹈,引得几乎全场人的目光都无法移开。
尉迟鼎贤偏了偏头,向韩子敬说话,视线却一直定在远处皇帝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的脸上。他道:“燕王不但雄才大略,有定国安邦之计,也很懂得讨皇上的开心么。”
韩子敬微微一笑,不予置评,只是同样地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帝王。
燕王确是很懂得揣摩皇帝的心思。
虽然可能是因为现下年纪大了,老皇帝的心比之从前已变得柔软许多,然而就算是这点些微的柔软也只是针对特定的人罢了。本质上,他还是当年那个霸道任性,不许任何人质疑,也不在乎任何人性命的狂暴君主。
皇帝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是一个随意杀戮任何胆敢忤逆他的大臣的暴君,甚至于比起真正的谋逆,他更不能容忍有人当面质疑他的权威。
因此,如今还能够安然地坐在这个大殿享受夜宴欢腾的人,都是对皇帝绝对臣服,至少在表面上不敢有丝毫违逆的人。
可因为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在皇帝的面前收敛起爪牙,做一只柔顺的小猫,所以倒很少有人知道,其实这位君王尽管极度不能忍受自己的权威被挑衅,但事实上,却只会对敢于挑衅他的人另眼相看。
所以燕王的这一手,可以说无疑是真正讨得了皇帝的欢喜。
献上无人敢再提起的剑舞是为一种挑衅,而以女子代替勇士来进行舞蹈的安排却是挑衅后的安抚和讨好。
燕王此刻已经可以说是成功地博得了从没有哪位皇子能从皇帝身上得到过的特别的注意,再加上他又已经用自己迅速剿灭高庸的军功证明了自己军事上的才能,这一切都给他的继位之路加了很大的玛法。
大殿上人心各异,虽然每个人表面上都正目痴神迷于这场表演,可心里却都在想着表演之外的权力纷争。
却只在一处角落里,有一拨人正完全地置身事外,玩着属于自己的游戏。
刘锡拿藤球成功地打了刘衍一次后,显然是玩上了瘾。
总是趁着母亲不注意的空挡就再拿藤球去打他,然后再让小太监下去把藤球捡回来。
刘衍被打了,也并不闪避,只是偶尔在藤球正好砸到怀里的时候,就举起藤球,也学着刘锡的样子往上扔过去。
虽然刘锡也也打了几次,但反正藤球打在身上也不疼,因此他反倒将这当成了一个有趣的游戏,跟刘衍在一起打来打去,乐此不疲。
而他的小太监也被分配到了一个艰巨的任务,就是守在台阶下刘衍身旁,等他把藤球扔出去砸在刘衍身上又滚下来的时候,抢在刘衍之前把藤球抢回来。
每一次当刘衍想要去抓藤球回打刘锡,却被小太监抢先把藤球捡走的时候,刘锡就要在上面乐不可支地扭上半晌,甚至做鬼脸嘲笑刘衍。
看着刘衍愤怒得像要咆哮,却被他身旁的小六儿死死按住的样子,似乎让五岁的小皇子极有快感,就连燕王特意准备的剑舞都没有转移刘锡丝毫的注意。
刘锡又一次把藤球扔下去,等着看刘衍被砸中了之后的恼怒样子。
可这一次,一直在旁边只是安抚刘衍的小六儿却突然伸出胳膊朝着飞来的藤球挥打了一下。
藤球被打偏,改变了飞行了方向,直直地奔进了大殿中央舞蹈的人群中,然后落在地上,软绵绵地滚了两圈。
一直等着抢藤球的小太监呆愣住,看着场中翻飞的剑影没敢乱动。
一直得意的小皇子则腾地站起来,神情紧张地看着在舞娘的脚下缓缓滚动,随时都有被踩扁的危险的五彩藤球。
他焦急地挥动胳膊,示意底下的小太监赶紧过去把藤球抢救回来。
小太监一脸为难,他不敢违背这个任性坏脾气的小主子,可也更不敢跑到大殿中央去啊。
就算不会被宝剑所伤,扰乱了场上的舞蹈,他也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他满脸恳求地对着自己的小主子摇了摇头,坚决表示不敢过去。
小皇子愤愤地插起了腰,狠狠地瞪了不听话的小太监一眼后,便想也没想地跑下来,直奔舞娘们脚边的藤球而去。
随即,惊呼四起。
事情发生得太快,舞娘们到底也只是舞娘,能够拿起沉重的长剑翩飞起舞对她们就已经是一个极限,她们根本就没有办法像真正的武士一般控制自己手中的宝剑。
所以就算发觉有人闯入了舞阵,伸出去的剑也已经收不回来。
顿时,鲜血染红了大殿。
舞娘们惊慌四散,跪伏于地。
燕王第一个变了脸色,几步冲到大殿中央,扶起受伤的孩子。
可是,那被鲜血染红了的孩子却不是下来捡球的刘锡,而是紧随其后冲出来把他护在身下的刘衍。
燕王迅速地检查了一遍,锋利的长剑在刘衍的背上划下了一道足有一尺长的口子,血已经将刘衍的后背整个染红。
可是刘衍却不哭不叫,只是呆呆地望着地上沾染着自己鲜血的长剑,痴傻着表情,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而他身下的孩子,倒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孩子尖锐的哭声冲破了大殿,在这冬日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燕王抬起还来不及收起惊惶的脸,看向只是捂住清夫人的眼睛而阴沉着面孔往下看来的帝王。
“父皇……”燕王的声音有些无力,此刻被他抱在怀中的孩子的温热血液已经浸湿了他的双手,他知道他是他的一个弟弟,可他甚至想不起他的名字。
高居上位的皇帝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真是晦气。”
燕王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他知道,原本他已经赢得了皇帝的欢心,可这场谁都没有意料到的意外却彻底让他一切的努力变为了泡影。
此刻,皇帝脸上阴鸷的神色已经让在场所有的人感到恐惧,就连仍有儿子躺在血泊上的蔷夫人都惨白着脸,却不敢跑下来查看一下自己哭泣不已的爱子。
这个时候,一直被皇上抱在怀里的韩清儿却将丈夫捂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拿下来。她显然是被吓到了,同样脸色苍白,却仍镇定而极具威严地喝道:“都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传御医,看看孩子啊。”
被意外惊吓到的众人这才行动起来,守在门外的太监赶紧奔跑了去,找御医过来。
一直稳坐不动的韩子敬终于站起身来,走到燕王身边站下,低头瞄了一眼仍呆傻着表情的刘衍,却只是躬身向皇上道:“皇上,此处沾了血气,不祥,还是请皇上和诸位夫人先行移驾后宫吧。”
皇上也觉得此刻最重要的是别惊吓到自己怀中的女人,他起身,宣布:“摆驾。”
韩清儿却一把拉住他,冲韩子敬道:“子敬,看看那孩子。”
韩子敬便弯下腰,朝刘衍左右看了看,又起身,事不关己漫不经心地回道:“看过了,姐姐。”
韩清儿楞了一下,万没想到自己的弟弟会突然把对别人的轻慢态度这样用在自己身上。
可她没有时间再多想,因为皇帝已经半抱半拖地将她从大殿带了出来,乘上御辇离开。
回到暖阳阁没多久,韩子敬也赶了过来。
韩清儿仍惦念着刘衍的伤势,不由焦急问道:“那孩子怎么样了?”
韩子敬耸了耸肩,无所谓地答道:“反正御医已经去了,伤到还好,不过失血太多,活不活得过的,看他自己。”
“活不活得过”几个字显然是一下子就触到了皇帝敏感的神经,他深深地蹙起眉,拥着韩清儿安抚,“好了,清儿,别个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小心自己的身子要紧。”
韩清儿不认同地看着皇帝,“皇上,怎么是别个的事情,那好歹是您的骨肉……”
“好了!”皇帝打断她,有些不耐,“朕本来高兴你今天精神好,想着让你高高兴兴过个除夕,却没想竟出了这么一档子晦气事儿。”
韩清儿轻轻地笑了一下,伸手抚在帝王的手臂上,安抚着他,“臣妾今天很高兴啊。燕王如此费心地为皇上准备了表演,虽然出了一些意外,见了血,可是皇上的一个儿子挺身而出保护您的另一个儿子,这不也是很让人感动的一件事情吗?这件事情所带给我的震撼,同燕王所献上的剑舞一样,让臣妾心潮澎湃。皇家能够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吗?就只单看孩子们的这些心思,皇上就不该只是因为宴会就破坏了就感到不开心啊。”
皇帝真心诚意地笑了一下,他当然知道今天发生的一切可跟清夫人口中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没有任何关系。燕王讨好他,只是为了王位,而刘衍挺身救弟,也只是因为他是个傻子罢了。可就是清夫人这种睿智里的天真让他迷恋不已。
他爱怜地摸了摸韩清儿的头,轻声道:“好了,清儿,不早了,你该休息了。”
韩清儿听话地点了点头。
皇帝满意地示意宫女伺候韩清儿休息,然后伴着韩子敬一起从内室里走出来。
皇帝道:“夜里起风了,子敬就乘着朕的御辇出宫吧,让他们直接把你送到马车上,别吹了风。”
韩子敬垂首应了一声,却道:“皇上,子敬大胆,想在这里再呆上一会儿。”
皇帝皱了皱眉,“子敬还有事?”
韩子敬摇了摇头,“皇上,子敬只是想在姐姐的屋外多站一会儿……”
皇帝从韩子敬的话里听出了一些不好的东西,他猛地沉声道:“好了,子敬,若你想多陪陪你姐姐,那大可明天再来,若嫌不够,就后天,大后天,天天过来。不必争这一晚上。天晚了,回去吧。”
说罢,根本不待子敬回应,皇帝便甩袖进了内室。
韩清儿已在梳洗,卸掉脸上的胭脂水粉,她的神色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明艳,而呈现出一种接近于死人的惨白。
皇帝惊了一下,却仍微笑着,若无其事地同她说着闲话,陪她入寝。
可虽然极快地进入了梦乡,大秦皇帝的这一宿却睡得并不安稳。
夜半时分,他睁开眼睛,却猛地见到韩清儿还睁着眼,以极温柔的神情看着他。
皇帝惊了一下,问:“清儿怎么还没有睡?”
韩清儿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来。此刻,她此刻已经极为疲惫,连微笑的力气都稀薄。
“臣妾怕自己一闭上眼,就再睁不开……”
“胡说!”皇帝惊怒了,他猛地坐起来。“你不会——”
不会什么,却再说不出来。
韩清儿抬起手,想要抚摸一下皇帝的脸,却终于力不从心,只好将纤柔的手掌覆在帝王的手上,“皇上,其实臣妾不怕死,臣妾已经拖得太久了,也累了……臣妾怕的只是皇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臣妾已经去了,会惊吓到皇上……臣妾等皇上醒过来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了……”
韩清儿的话已经断断续续,说到最后终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皇帝惊惶地抱着她,失声惊叫,“清儿!清儿!太医,太医——”
撕心裂肺般地喊声响彻了整个暖阳阁,御医和太监宫女们慌乱地奔跑着。
一切骚动中,没有人注意到,韩子敬迈着已经冻得有些僵硬的脚,缓缓地一步步走进暖阳阁内韩清儿的房间。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他的身上满是白雪,发上结了白霜,遽然苍老。
软榻上,失去挚爱的帝王抱着渐趋冰冷的尸体,大声痛哭。
纵然是万人之上统御天下的君主,也仍旧留不住终究要逝去的斯人。
角落里,青年木然而立,当年那个把姐姐的幸福当做一生之愿的少年,也终究愿望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