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瑞维里奇之书》若闻西木

3、贸易之神的城市

　　阿切西和伽莱亚绝大多数的城市都不太一样，它根本上讲是一座放大了的集市。
　　没有城墙，没有卫兵，也没有统治一切的地方贵族。阿切西是一座商人的城市，贸易旺季，它会像贪得无厌的粘液怪一样膨胀，吞没它周围的小村庄，把它们全部变成自己的一部分摆上各种摊位；而在冬季最寒冷的一个月里，只有中心十字大街上才看得到人。
　　菩提玛大街和阿隆赛大街构成一个完全对称的十字，一条是整个西大陆最著名的花街柳巷，一条是汇集了天下财富的大小钱庄所在地。在它们的交点上，矗立着代表阿切西的贸易之神塑像。这基本就是这座城市的全部：菩提玛用来花钱，阿隆赛用来存钱。
　　贸易之神塑像是铜铸的，大概两人高，底下衬着半人高的大理石基座，乍一看毫不起眼，还赶不上帝都一个教皇的墓碑像华丽。不过商人们都相信，正是这座雕像和雕像所代表的神，才使得阿切西历经两千年风雨而屹立不倒。贸易之神雕像和这座城市一样，存在超过了两千年，每天都有信徒来抚摸雕像伸出的右脚脚背，然而两千年了，神的鞋子尺码并未发生变化，衣服和皮肤也光鲜如初。商人们视之为神迹，神也的确回应了他们的忠诚。在众神之战中，整个西南境内，阿切西是唯一免遭战火的城市。
　　所以拉克图在看到那尊雕像背影的那一刻起，突然有了无限的信心和希望。这突然获得的勇气让他十分果断地给了哈什塔一脚，让他带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的家当找了个旅馆住下。

　　绕过纷扰喧嚣的菩提玛大街，赶走了四五个上来揽生意的女人，拉克图终于来到了他的目的地。这条小巷子隐藏在阿切西最繁华的花街身后，摆满了垃圾、货物和一些见不得光的低矮窝棚。一个点着一盏油灯的小食摊在巷子深处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店主伏在桌案上打盹，除此之外，巷子里只有拉克图一个人。
　　他收紧了手里的包裹带子，屏住呼吸，一扇门一扇门地数过去。那些声色犬马的前台背后，脏污与腐败从后门的门缝里流出来，几乎要让他窒息。好在菩提玛的妓院档次都还比较高，管理也统一有序。所以当拉克图来到他要找的那扇门前时，他还是一个完好无损的人。
　　“众神在上，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他低语了一句，迅速推开了那扇褐色的、一尘不染的小门。
　　“找谁？”
　　出乎意料之外，拉克图并没有看到肉山一样的门卫，之前想好的那一套说辞完全投错了怀抱。门后面是一间逼仄的楼梯间，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男人抱着一只猫坐在椅子上，头也不抬地向他发问。那椅子摇摇欲坠，肥硕的杂毛猫眯着眼睛，一身黄白黑相间的行头颇具抽象艺术气息，此时这块有生命的艺术品似睡非睡的蜷成一团，所有的人和物都没有对这个不速之客表现出半点兴趣。
　　拉克图面露尴尬之色，显得很像一位来偷会情人的路人甲。他知道能坐在这里孤身一人值守后门的家伙绝对不可小觑，除了把自己当傻子之外，他想不到更聪明的办法。
　　“我……我……求你让我见古德曼先生一面！”他说着，突然深深鞠了一躬，言辞恳切的几乎要流下泪来。这简短的一句话里，包含了爱意、希望、决绝和无悔。拉克图对这种感情很熟悉，好些个被他甩过的女人都跟他说过差不多的话，诸如“至少让我再见你一面”之类。
　　抱猫的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挪回猫身上。
　　“我不记得小古有你这样的客人，你看起来，应该喜欢下面那些女人才对。”
　　拉克图心里一阵冰凉，但是嘴上却急切如火：“当然不！我才不是那些下流的嫖客！我是从外地赶来的，我们从小就在一起！我找了他这么多年……如今却知道他在这种地方！”激烈的言辞过后，拉克图一脸懊恼地抱着头蹲下了身体，“可是……他怎么会……我守了很多天，始终没办法见到他，我不能再等下去了，钱也花光了，我想，至少见他一次，让我知道为什么。”他抬起已经泛起泪光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个还在给猫抓痒的男人，“所以我今天一定要试一次，不管结果怎么样，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演出结束，拉克图给自己打了个九十八分，因为最后一段的台词不是那么的漂亮。
　　那男人抓痒的手停了下来，却没有看拉克图。他眯起眼睛，似乎在思考什么事。过了一会儿，他说：“虽然是谎言，但我喜欢你的表演。上去吧，第三层的阁楼间，只有他一个人住在那里，现在没客人。”
　　拉克图根本顾不上思考谎言被看穿的窘境，而是直接抓住重点说了声谢谢就冲上了楼梯。在经过那男人的一瞬间，他才忽然放慢了速度，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说谎？”
　　“你不可能在这里守很多天，你是今天才到的。帝都来的贵客，不管你是谁，我都没见过你，阿切西是一座不想负责任的城市，你动作最好快一点。”
　　寒意像蚂蚁一样爬上拉克图的身体。他像甩开鬼魂一样，没有半点迟疑地逃离了那个男人和那只猫。

　　这家店的名字，拉克图记得好像叫“蓝妖”，一层是酒馆一样的大厅，二楼就是姑娘们的房间，三楼则是少量男娼的居所以及店老板、贵宾室等等管理层的地盘。他要找的人在这上面，和这些人都不沾边，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跟着楼梯弯上阁楼的那一刻，拉克图下意识地抬眼向上看了看，只见一根漆黑的烟杆从楼梯扶手上斜伸出来，轻轻地磕了两下，一点烟灰打着旋掉了下来，擦过了拉克图的鼻子。
　　他怔住了，楼梯边上靠着的那个背影让他恍惚以为那是玛丽安娜。同样漆黑如墨的长发和高挑匀称的身材，同样的黑色毛领长袍，同样拒人千里之外的背影。
　　难道是她的亲戚？心里这样想着，拉克图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古德曼先生？”
　　这一声呼唤好似开启了魔鬼的盒子，拉克图心里连连后悔竟然会把他误认为玛丽安娜。那诱人的背影转过身来，慵懒腻人却职业化十足地叫了一声：“哎~”
　　拉克图虽然私生活混乱不堪，却从来没对男人有过什么兴趣，眼下这个显然在这里有着头等地位的妩媚男人正对着自己大抛媚眼，拉克图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呕吐。
　　“范先生说，您是我的青梅竹马？”古德曼先生摇晃着烟杆，歪着头朝拉克图微微一笑。他的相貌并不算阴柔，甚至有些棱角分明，但是拉克图客观地评判了一下，不情愿地甘拜下风。眼下这个男人一脸媚态，黑色的长袍只穿了一只袖子，另一半披在肩上，露出大半个白得耀眼的胸膛，让人不得不忽略他原本的相貌。延伸到胸前的柔软毛领摇动着，像无数只触手在抚摸那片皮肤，换个人看可能会觉得这画面诱惑无比，但是拉克图除了想吐还是想吐。
　　“是的。”控制住自己的胃，拉克图缓缓爬上了最后几级台阶，拉开了自己的领子，低声说：“但是你不记得我了。”
　　古德曼先生看了一眼拉克图露出来的项链，掩着嘴吃吃地笑了：“先生您真直接，不过在这里多不方便，我们进去谈。”
　　走近这个人，拉克图并没有问道预料之中女人般的香味，那件长袍下掩盖的身体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柔弱，相反，肌肉线条的纹路清晰地延伸出来，像一块精心雕琢过的白玉石。
　　门被反手锁上，拉克图心里有些担忧，这个人是否真的值得信任，玛丽安娜根本没来得及告诉他。而且，就算他的忠诚不是问题，他又如何有能力帮助自己达成目的？
　　“先生，我要怎么称呼您？”古德曼走到桌前，随手捞起一瓶酒，倒了两杯，自己一杯，递给拉克图一杯。
　　“兰赛特。”拉克图记起玛丽安娜那古怪的叮嘱，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古德曼的表情。对方却只是职业性地一笑，抿了一口酒，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兰赛特，好美的名字。”
　　拉克图的耐心终于被耗光，递过来的杯子被甩到了地上，酒杯滚进厚厚的地毯里，倒是没发出什么声音。“够了！你知道我来是干什么的……”话没说完，就被生生噎了回去，因为古德曼也丢掉了杯子，只用一只手就把他推倒在了地毯上。
　　“我当然知道。”那只拿烟杆的手在拉克图锁骨上画了一个圈，最后在项链坠子上蜻蜓点水地一触，“原来你喜欢直接的，真是看不出来呢。”
　　拉克图还想反抗，古德曼竖起食指在嘴边，低声说：“你再乱讲话，我只好来真的了。”
　　门外的脚步声终止了他们的动作，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小古！你哪里来的客人？也不跟我打声招呼！”
　　拉克图脑子嗡的一声，觉得自己这下真的洗不清了。
　　果然，门口的女人连门也不敲，直接拿了钥匙开门进来，对于地上两个人的姿态，她没有表示丝毫的惊讶。
　　“你不能总自己揽生意，这让我怎么算帐？”
　　古德曼不慌不忙，也没打算从拉克图身上爬起来，只是懒懒地侧了个身，一只胳膊支在地上，歪头说：“照样给你五成就是了，少爷我只看心情，不管价钱。现在，能拜托别来打扰我们好吗？”
　　那女人显然不甘心，走近了一步说：“你收他多少？”
　　古德曼显得很不耐烦，重新趴回拉克图身上，摆手道：“正常价正常价，别罗嗦了。”
　　那女人这才唠叨着走了，古德曼在身后喊道：“锁好门，别总来坏事！”
　　回答他的是重重的摔门声。
　　拉克图呆呆地看着古德曼，不知道说什么好。对方却淡定地站起来，走到最里面的床上坐下，又用右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拉克图过去。这个时候，拉克图大概也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便也没有太多的尴尬，大大方方走过去坐下。阁楼空间大得很，装潢也是极尽奢华，看得出主人的地位在这里的确是独一无二。拉克图不禁想起刚才古德曼所说的“正常价”到底是多少钱。
　　“她已经死了吗？”古德曼的第一句正经话居然是这个，拉克图感到很意外，但还不至于不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
　　“不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她，她还活着。”
　　“现在说不定已经死了。”
　　“不一定，或许还在羁押中。”
　　古德曼摇摇头：“一定会死的，因为她对我发过誓，除非死，否则决不会找我。”
　　拉克图哑然，这不就是永不相见的誓约么？原来还可以这样用？
　　古德曼转过头，用他扑克牌一样的笑容对着拉克图：“那，亲爱的兰赛特先生，您打算要我怎么做？”
　　拉克图犹豫了一下，说：“送我到精灵之森。”
　　古德曼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这样啊，她最后的遗愿就是保护你到精灵的地盘？”
　　拉克图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但是古德曼看起来笑得快要抽过去了。
　　“最后……还是为了一个男人……唉……”一边叹气一边笑，拉克图觉得这种绝技自己是修炼不出来了。
　　但是有些事情，拉克图觉得还是要说清楚一些比较好。“那个……古德曼先生，我想你还不太明白，我和你一样，也是受委托的人。她希望我到精灵之森去，替她取回一些东西。”
　　古德曼的笑就这样被凭空掐断了。
　　“取东西？”古德曼盯着拉克图的眼睛有一些不对劲，但是只是一瞬间。“哈哈，我管他呢，我只要送你到精灵之森就可以了，对吧？”
　　拉克图点点头，心里暗自推测这个古怪的男人和玛丽安娜的关系。
　　古德曼扭过身子，支起烟杆，自顾自地抽了两口烟，又在床脚磕了几下烟灰，才向拉克图伸出一只手。
　　拉克图看看手又看看对方的脸，说：“干嘛？”
　　古德曼白他一眼：“付钱啊，刚才你都听见了，我这里不是白来的。”
　　拉克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面容僵硬地问：“多少钱？”
　　古德曼温柔一笑：“我很贵的，你要是带不够钱，我也没办法喽。”

　　与此同时，帕兰迪撒那臭名昭著的地牢里，玛丽安娜忽然轻轻笑了出来。她在这里莫名地感觉到了女神的气息，这让她倍感欣慰，以为女神感动于她的虔诚。
　　事实是，女神的化身曾经和她一样，被关在这个冰冷潮湿的黑暗地狱里。这个细节被抹杀的非常彻底，整个伽莱亚知道这件事的人一共不超过五个。
　　而且，玛丽安娜并没有和女神一样享受软禁的待遇。她被反绑在身后的铁栅栏上，黑丝绒睡衣几乎湿透，凌乱不堪地粘在身上，破裂的缝隙里透出暗红色的淤痕，新添的伤口则涌出细密的血珠。她迷人的长发纠结在一起，被自己的血污粘成一片一片，再没有半点光泽可言。禁卫军总管维斯莱特把皮鞭放进地上的水盆里搅了搅，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那些伤口细密均衡，深浅适度，保证了最大程度的痛苦。
　　折磨绝对是一门艺术，而精于此道的人则自认为是艺术家。
　　玛丽安娜的圣光没能保护她免受皮肉之苦，但是却可以让她坚持不屈服。拉克图的下落她至始至终没有说出半个字，杜克兰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审讯的过程，但是他似乎对结果并不感兴趣。
　　“够了。”杜克兰抽出一直拢在袖子里的双手，整了整衣领，朝玛丽安娜这边走近了几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声音冰冷，透着金属般的坚硬。
　　“传说你和曾经的神使有过私人恩怨。”玛丽安娜被血蒙住的眼角微微上扬，毫不掩饰自己鄙夷的情绪，“而且你是邪神信徒，不管他们为众神之战做过什么，邪神终归是邪神……”
　　一记响亮的鞭笞打断了玛丽安娜的亢奋，维斯莱特面无表情地收回皮鞭，在一边的水盆里继续清洗新沾上的血污。
　　“无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为自己的无知而狂热的骄傲。”杜克兰来到玛丽安娜面前，捏起她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嘴唇，“你对你的信仰，根本一无所知。”
　　“你……凭什……”
　　“你不需要知道，我也不想再和你耗下去。”杜克兰对一旁的维斯莱特点了点头，总管回身拿起了一旁的匕首，“我很快就会知道你把任务交给了谁，他活不过这个星期。”
　　维斯莱特举起匕首的一瞬间，杜克兰忽然说：“这样太残忍了，换一把大一点的刀，直接砍掉她的头。”
　　总管大人点点头，少有的露出钦佩的表情。
　　维斯莱特和一般的卫队长不同，他随身佩戴的并不是那种华丽的长剑，而是一把体态丰满的双刃剑，剑身漆黑，只有刃口处才会有些许反光。
　　然而在地牢里，没有任何光线会暴露这把武器的身份，维斯莱特举起大剑的霎那，阴影笼罩了玛丽安娜的脸。
　　然后，一缕纤细的光线反射到了总管大人的眼睛里。
　　杜克兰本已离开的身影忽然转了回来，他看见维斯莱特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满是惊恐。
　　没有时间安抚受惊的总管，杜克兰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玛丽安娜面前。
　　“你……”杜克兰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
　　玛丽安娜的面容有些模糊，像要融化的奶油雕像。一头本来泛着血色的黑发渐渐变成了深蓝色，一些忽明忽灭的光芒开始在她周身闪烁。她的脸已经完全走形，但是那扭曲的面容看起来却像是在笑，那不是属于一个凡间女人的笑容，这个笑容让杜克兰感到既陌生又熟悉。忽然间他明白了很多事，愤怒和恐惧同时占据了他的内心，人到中年的代理执行官忽然夺过禁卫军总管手中的大剑，猛力砍下了那颗已经融化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