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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入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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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院里一片静谧,只余日头暖暖的倾洒着。
我看一眼沙漏,出去,将石台上晒着的川乌翻弄了一遍,然后却一侧身坐在石台上。石台暖得炙人,我双手撑着台面,盯着日光下女子投下的侧影。面庞低垂,鼻梁微翘,长睫轻颤如羽翼扑动,果真是极美。
倾国倾城,他说,可终究未能倾倒他半分。
我终于是依着他的安排,进了太医院,成了新晋选的医女。
成为医女,我犹暗自庆幸了好长时日,幸而他不是将我送入宫为妃为嫔。如此,他说日后会接我回去,那总也是有望的。
留在太医院的司药房,于我,也非难事。前些年,我跟着青谷药王学过一段时间的草药,不过,我学的却是毒草。但医药之理,大抵相同,毒可成药,药也可成毒。这小小司药房,我应付起来还游刃有余。
我入宫,是为他。而当年我肯用心学毒草药,也只因为他一句话。
他说,我可以不使毒,却需得识得各类毒药草药,至少不能教他人有可趁之机。因此,那大半年我便日日埋首于各类毒草之中,将它们的形色性状、毒性、使用、制毒之法牢记于心。原本枯燥乏味之事,我却做得兴致十足,而那兴致却只源于他的肯定。
如今,我在这司药房已呆了半月有余,外边王爷却迟迟未有动静,便是联络之人也不曾露面。
当今圣上,亦即他的三皇兄,早便视他为心腹大患,直欲除之而后快。他亦暗中布置谋划,增加实力,多方牵制,使圣上不能轻易妄动。他如今派我进宫,深入敌腹,想来应是替他刺探消息。
而具体要做之事,我却是不知的,入宫前,他并未交待,只给了我绿、紫、红三只流苏连缀金锦囊。绿锦囊我入宫当晚便拆解开来看过,锦囊内里只写了三个字:活下去。
我入宫来的任务便是活下去吗?
在哪里活下去不好,偏是要在这里,在距他、距恒州千里之遥的皇宫?
我只觉气闷,直有冲动将另两只锦囊一并拆开来瞧个明白。可是他曾叮嘱过我,紫、红锦囊务必要分别留待三月、六月之后才可打开。他的话,只说一遍我便可一字不差的记下。
所以,除了静静的等,我别无他法。
作为太医院里身份最为低等的医女,我只需负责晒收草药,挑拣杂屑,当然这些草药并不甚名贵。名贵草药,还轮不到我来保管,故而我所担干系并不重大。
活计的多少,全由季节及当日进贡的草药数目决定。时值春末夏初,收获于此季的药草少之又少,是故我每日只用将陈年的药草拿出来翻晒翻晒,再无他事。
很是清闲,却也太过清闲了。
人落了闲,便爱胡思乱想,倒不若寻些事叫自己劳碌起来。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自院外传来,由远及近。
我站起身,扫一扫衣裙上的碎屑,转身往东边的司药房走去。
“宁雪妧。”
我再走两步,才意识到身后人是在叫我。
我回转身,孟姑姑正站在院门外,她身边还站着一名年轻太医。他面目俊朗,嘴角噙着笑意,一脸的温宁可亲。瞧他品服等级,应是太医院院判。
孟姑姑转脸恭声同他道:“郑大人,她是今夏新晋选进来的医女,叫宁雪妧。人儿长得伶俐,手脚也勤快。大人看她怎么样?”
往日给孟姑姑的好处可算是落到实处了,她给我找的差事,应当是不错的吧。
郑太医再看我几眼,才轻笑着点头:“那就她吧!”
(2)
如此,我便转在郑太医手下做些杂活,也不过是替着药童的活。
之前跟着他的药童新丧妣母,需回乡守孝三年。而太医院又无富余人手,他便只得在新入的医女中选人临时顶替些时日。
在郑太医手下,我虽整日里忙累,但实在学了许多医理知识。
我愿意本不在此,只想着多往上走一步便多一步,日后若要有所动作也会容易些。宫妃贵嫔,才是我的目标所在。接近了她们,才更有可能得到逸王想要的讯息。我并不着急,逸王还不曾联络我,还未交待我要作如何举动。
可饶是如此,我也一直在太医院里多方笼络人心。
在这深宫,我独身一人必然寸步难行,自然要乘着现下的时机多方疏通,广结人脉,日后多半会有用得上的地方。
我蹲在药炉前,拿着棕榈扇不住的扇着炉火,黑烟浓雾把我熏得眼泪连连。扇了大半天,新架上去的柴火还是没有重燃起来。眼见着还有半个时辰就要把药给惜贵人送去了,我又急又气,把着扇子就是一通狂扇。
郑太医跨步进来,瞧见我这般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禁失笑:“雪妧,就你这扇法,再大的火也要熄灭了去。”
我看向他,面带恳请之意:“郑大人,可得劳驾您帮帮忙,芍清宫就该着人来催药了。”
“芍清宫的药,怎是你来煎?”
我微微撇嘴:“徐峄临时有事要走开,便托了我替他照看着,哪晓得竟这般折腾人。”
他轻笑,接过我手中的扇子,将柴禾重新架过,再对着火炉子不紧不慢扇起来:“瞧你别的学得挺快,煎起药来竟这般笨手笨脚的。”
我总算舒了口气,站起身,弯腰将长裙粘带着的木屑扫落下来。
郑太医刚刚提着药壶把药倒进青瓷碗里,芍清宫的大宫女月若便过来了。她满面堆笑,惊诧道:“哟呵,怎是郑大人亲自给我们贵人煎药哪?”
我拿盖子将药碗扣上,双手端起了递给月若:“月姑姑,这是惜贵人的药。”
她接过,却不看我,对着郑太医殷勤笑道:“郑大人,我们贵人下午身子又不爽利了,说是隐隐有些头晕。大人可方便随奴婢去给我们贵人瞧瞧?”
郑太医身为院判,只需给妃位以上的嫔妃看诊。惜贵人请郑太医诊脉便是僭越,月若身为惜贵人身边的大宫女又岂会不知,怎还提出这等要求?
他转眼看我一眼,才对她笑道:“我稍后还得去给卢妃娘娘请平安脉。雪妧医术也极为不错的,不若由她先替我走一趟。”
我惊愕看着他。
我自然明白这也不过是折中之法,他不能逾矩前去,但又不好驳了芍清宫面子。谁知他日惜贵人荣宠几何,能否晋级高位。总要留几分余地才好。
但他怎放心叫我独自去看诊?宫里的女眷多由医女诊脉,再据实报与太医,由他们下诊断写方子,断无医女独自坐诊的先例。
月若不应他话,带着怀疑神色上下打量我。
郑太医笑笑,接着道:“我先去雍宁宫,若得空再赶去芍清宫。就由雪妧先替贵人娘娘把脉问诊,我看过之后再让她定方子如何?”
如此,既由我下的方子,当不能落人口实。
月若这才虚笑着应承:“如此也好,那还劳烦郑大人去过雍宁宫后快些过芍清宫来!”
(3)
绕过大半个皇宫,我才尾随着月若到芍清宫。
芍清宫宫殿坐落在一院芍药中,虽不那般恢弘大气,却也极为华贵富丽。已是初夏,篱墙下芍药花还开着,不甚繁盛,却也有清香盈怀。
以贵人之位,居此奢华之宫,想来她应很得圣心。难怪敢僭越了要郑太医来看诊,左右不过是恃宠而骄。
我随月若入了殿,垂首对着贵妃榻上侧躺着的女子屈膝施礼:“奴婢见过贵人娘娘,娘娘万福!”
她微一抬手,语声恹恹:“起吧。”
“谢娘娘。”我这才微微抬头看过去,榻上躺着的女子神情懒怠,容色却是艳丽,发髻松松挽就,朱钗金玉满缀,深紫色云绣宫装长长垂下委于地面。
月若将药碗搁在茶案上,上前在她耳旁低语着,她这才抬眼看我,目光若有若无射来,竟锐利隐现。如芒刺在背,我只得深垂下头去。
“你叫什么名字?”她拨弄着指上套着的黄金护甲,漫不经心问。
我低声回话:“回娘娘,奴婢宁雪妧。”
“宁雪妧。”她念着我的名字,随即却拔高了声愠怒道,“太医院是没人了还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竟敢将这等卑贱的医女遣来替本宫看诊!”
卑贱的医女?
我心内上火,人却立即跪下,低声道:“奴婢不敢!郑太医稍后便到。”
惜贵人腾地坐起,厉喝:“你当本宫好糊弄呢,本宫如何敢劳动郑太医诊病!”
现下倒清楚了?之前怎还巴巴的要郑太医看诊?
我微抬头扫一眼她身侧站着的月若,低声平静道:“郑太医亲自允诺,娘娘若是不信,可以问问月姑姑。”
郑太医说会盯着我下方子,那于他自是无妨的,然而,他却绝不可能会真来芍清宫。方才也不过是托辞,既然脱开了身,谁还会无事回过头来自招麻烦?可即便如此,我也唯有撇清了,将此事往他身上推。
月若又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轻笑一声,偏过头盯着我:“好,那本宫就等着,瞧他郑太医几时过来。”
她并不叫我起身,接过月若递过来的茶轻轻啜着,再不时的冷冷扫我几眼。
她是算准了郑太医不会过来,才任我在地上跪着。
我竟如此叫她看不顺眼。我心内叹息数声,垂了首规规矩矩跪着。唯有让她罚我罚得满足了过瘾了,她才有可能会放过我。
半个时辰过去,我正跪得两腿麻木,却见一个太监兴冲冲跑进殿来,高声嚷道:“主子主子,皇上打杏林方向过来了!”
“真的?咳咳,咳咳——”惜贵人一激动,竟被茶水呛了个正着,月若忙不迭上前给她拍背顺气。她却推开月若的手,再咳了两声,才急声道:“快快给本宫梳妆,本宫要穿那件紫罗绣轻纱羽衣,皇上最是喜欢了。”
她眼角瞥见我,动作滞了一下,才抬手指着我对那太监切切道:“带她出去,赶紧的,往偏殿走,莫叫别人瞧见了。”
这别人别无他指,正是皇上。
再联想起她方才的神色,我总算明白她为何这般对我了。
望着她摇曳着身姿转入内殿,我不自觉扯了嘴角微微一笑。我真好奇,她若见到我洗去面上遮肤膏之后露出的容貌,会有什么表情?
(4)
夜阑人静,月朗星稀。
我挥着白纱在梧桐林间轻飞轻舞。
许久未被人轻视责罚,今日却被结结实实罚了次跪,一时气难平,唯有溜来这梧桐林耍耍功夫,泄泄火气。往日在逸王府,我虽是奴婢身,受的却是小姐待遇,哪消得瞧人脸色?
足尖迅捷在梧桐木上一点一蹬,我飞身长跃,穿梭在梧桐枝叶之间。月华倾泻而下,我一低头便可看见地面飞舞的影子,翩跹袅娜。
扬袖回身,指端五根金针齐刷刷飞射出去,在一株梧桐树干上钉成一排,没入三分。将那株梧桐想象成惜贵人,我又连发数针,狠手下去,顿觉痛快淋漓。
如此往来飞跃几个回合,我终于平了心气,也有了些许倦乏。我落身坐在一方枝桠上,待汗意消退了去,才预备起身回去歇息。
“哧——”破空之声传来。
我连连偏首,暗器划过,打在我身侧的树干上,额前一缕青丝削断落下。
“什么人?!”我怒喝,一跃身向暗器飞来方向追过去。月色清明,我踏着梧桐枝桠一路追赶,眸光环扫地面,不遗漏一处。然而,一直到林子尽头也未见人迹。
我身手不济,轻功却是绝佳,师承轻功至绝的清凌子,我自然不会差。
若偷袭之人往此方向逃跑,我定能追赶得上。此为暗器飞来方向,亦是他脱身最快的方向,却为何没有追到人?
我收了势,暗自思忖片刻,便抛袖往回飞跃而去。
落在我先前栖身的那棵梧桐树上,我寻到那枚暗器,大是吃惊,竟是一枚小小梧桐叶。它钉在枝干上,入木三寸有余。
我心头微凛,连忙抽身往太医院飞驰而去。
偷袭之人功夫了得,我绝非对手,能与之相抗的也唯有“逃”跑之术。我此时才切实感受到逸王爷请清凌子教授我轻功的好处来。
那时,他只让我一心学轻功,再辅以他授我的天女散花针。他说,我只要学会自保,再多再上乘的武功我也不必学。因为若是伤人,我有最为厉害的武器。可他并未告诉我,我那厉害武器是什么。因而,对着功夫胜于我者,我还是惟有逃之夭夭。
那人有什么居心我无从得知。但想来,当与逸王与我入宫之事无关。我初入宫中,还不曾与外界联络,自然不会有人盯梢上我。
况且,他方才发射的那枚叶子完全可以取我性命,他却手下留情。或许只是偶遇之人存心戏弄,并无甚么利害关系。
但不论如何,未免事端,那梧桐树林,我日后是再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