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年》寅年丑号

8、已然错过

　　那时，任沁去世，我惶惶不知所措，甚至还未来得及思虑日后的生活。那样的脆弱而敏感的时间点，他出现了，站在我身旁。热度从他搁在我肩膀上的手心传入四肢百骸，“都交给我。”

　　一切的一切，我都听他的，殡仪，墓碑，祭祀。似是一场梦，一个咒语。

　　任沁终于入土为安。之后的那几日，除了睡觉，发呆，埋首书案，什么力气都不再有。当方薛一切弄好，到寓所找我时，恐怕见到的是一个满脸苍白之色的女鬼，瘦了一大圈儿，伴随着死亡般的沉默。

　　巨大的孤独感淹没了我。世界如此广阔无垠，却也只剩我一人。

　　也许是出于对任沁的承诺吧。方薛执意要照顾我，每个月给我零用钱，每个星期也都抽空与我吃饭。然而，无论他以为他做得多么像一个真正的爸爸，于我，他都不会是另一个任沁。

　　白云看起来好柔软，天空却有些灰。没有比此时此刻更清楚不过的了，任沁已经离开了。

　　鱼儿水中游，那么畅快。而我，心底却未曾甘愿过。试想，一个叱咤商界，为了另一个钟爱的女子与结发妻子离婚的男人，怎么会对我如此长情？他有钱，我没钱，所以必定不是为了钱。然而除了这个，我便再想不出什么缘由。

　　这个困惑，埋在我心底已经很久了。

　　落地窗外的夜景，星光点点。屋子里的人似乎早已投入各自的梦乡。他似乎睡得很浅，中途还睁了睁眼。看到我仍是一小筷一小筷地吃着米饭，便扬了扬唇角，却什么也没说地再次仰面睡了过去。低头看了看腕表，深夜的他，看起来如此劳累。却仍旧坚持赶来，悉心照顾我，生怕我饿着哪怕一点点。

　　水渐渐凉了。

　　唯一剩下的那盏暖色灯投影在他面颊的右侧，衬出一片黑暗，更显倦态。我靠着椅背，专注地看了他一会儿，终是不忍。微微提了点音，“醒吧，回家去睡”。他的睫毛缓缓上翻，终于散发出白日的精神奕奕，又对我微微颔首。持续的沉默，左手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子，发出咚咚的闷响，我望着他的手出神。方子研的手很像他的父亲，纤长却有力。

　　“先送你回公寓。”

　　我抬头看他，也点头，就像他刚才的样子。他笑笑，与我一起将店内的电器插头全部拆除，走出店门，转身又锁上了两道防护门。这才与他相伴走下阶梯。

　　我真的很喜欢走阶梯，人体摇摇晃晃的感觉尤其有趣。似乎只要一直走下去，便可获得永恒。当初挑店面时，就是看中了这阶梯的。除此之外，若你远看，这店似乎总是平白地比身旁的建筑物都高上了一节，颇有些无以言表的美感。多数时候，我都一个人在店里待着。于是，更觉得这阶梯给了自己目睹客人风采的别样方式。我总能看见客人走向我的神情和姿态。起先，是眼睛。之后，随着他们的步伐，便会慢慢显露出整个面部，腰线和身体。

　　记得刚开店那一阵，我忙着帮店铺拍照。有一回，想要拍一张客人梯阶而上的照片。于是对准了阶梯取景，却意外捕捉到了一双过于美丽的眼睛。微微下斜的眼角，笑起来宛如一弯新月的眼。那时，心脏搏动的频率差点让我喘不过气来。干脆憋住呼吸，一秒，圆润的鼻尖。两秒，微嘟的唇。是一个穿一身白色的小女孩把了。仍然抑制不住的心中一痛，原来只是一位有着相似眼睛的路人啊。

　　妈妈，我竟还期盼着你起死回生么。

　　不，想念您并没有什么可笑。真正可笑的是，我竟贪恋身旁这个男人的照顾。这个男人，他可是曾经为了别的女人抛弃你的坏人阿。

　　他看我独自一人想着什么的样子，便未打扰。直接为我打开了车的后门，温情体贴得好似是我的父亲。我坐进去，立刻被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包围住。这是多么熟悉的气味！家里，买的绵纸，放的香薰大都是薄荷味的，因为任沁喜欢。

　　两人默默无语。他开着车，眼神专注。而我卧在皮沙发里，困顿得咪着眼。车里回荡着邓丽君清丽的声音，缓缓行驶。夜色中无一点星光，也没有人注意到那黑夜中的眼，闪烁着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