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年》寅年丑号

16、气味

　　童一正在店里蒸黄金糕，看着正不断窜到锅外的火焰微微愣神。像极了某种不甘压制的姿态，烧灼着空气，也烧灼着我搁在灶台上的手。是很烫，但我仍然不愿意移动丝毫。鲜少有这样的时刻，如此真实。

　　电话响起。迅速地掀起锅盖，侧着搁在一旁，怕接电话的过程里水会扑出来。那样，黄金糕可是会被彻底毁了的。

　　电话那头的人是张军娅。

　　我们随便扯了点天气，预感告诉我这回的电话与那次她打去美国的那次性质相同。不出所料，话不过三句，军娅便耐不住那磨人的虚伪和客套。

　　“童一……张楠要毕业了。可，家里人腾不出身，我五月份又有个案子，实在放不下心，你能代我去下么……”她的声音里有微微的乞求和不确定。我默了半晌，她应该不知道我此时正扯着胳膊，憋着笑。

　　“张姨不去吗。”按照张姨疼爱儿子的程度，毕业典礼照说不会舍得没个人去陪张楠。就像当时张楠二十岁生日，她打了30万美金让儿子随便买辆车作生日礼物。现在想想，依然觉得是过于阔绰了。

　　“妈本来是想先暂搁那个协商会议，然后随便找个人替她的。可张楠自己说不用那么麻烦。再说啦，这本来也就不是说搁就能搁下来的事情。况且，那随便的一个谁又哪能是那么容易可以找到的。”

　　抽搐兼无奈了一小会儿。这样想来，店里的装修竟是再也拖不得了。也不知道杨添是否乐意加班。哦！还得尽早订机票，不然价格会很吓人的……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呢，听见“铃”一声。

　　他的领带已经被扯下来，估计是放在了车上。灰色衬衫敞开了两个扣子，锁骨性感。步子迈得大且稳，只是神色略显倦怠。脸上是一望了然的不如意。

　　见他如此，我却无言了。

　　自小就不会说安慰话，一半原因是因为任沁也不会，我实在无从学起。而旁人那些撇脚的慰问，又不屑。记得小时候，我被一次考试失利打击了，开始觉得世间不公平。为什么我要和一群每天每天都在校外补课补到晚上的小孩子们一起考试？那个年纪的我只觉得这样的比拼实在是太不对等了。那个时候的我应该想象不到现在的妥协，想象不到自己竟然会承认这世界本就不公平。

　　晚饭时，如预料的，任沁接到班主任打来的电话。呵！这可是贵族学校最特别的服务之一：每次考试之后，都会对学生的考试成绩以及以往的成绩做一个比较。然后致电给其父母，分析孩子近来的学习表现，偏科与否，以及未来趋势等。以往，并不觉得有多么讨厌。原因很简单，之前我从未在考场上“失意”过。

　　挂了电话。任沁回头，看我依然无比专注地对着碗中的米粒，神色没有动摇丝毫。于是，缓了半晌才开口，“若是你的厌倦或者懒惰造成这次的失败，那么你应该对自己抱歉……”她似乎还没有说完便被我打断。

　　“不，我每日都有完成老师的作业。只是，我不想像其他人一样，那么辛苦地补课却也学不到什么真正有趣的东西……”

　　任沁不予置评。15岁的我却有些急切，嗫嚅着，“这没有什么不对！……除了语文之外。”我猜想，中国教育机构隐含的目标之一便是下一代的观念统一化吧。如同定期修剪灌木丛的园丁，他们不希望有鹤立鸡群的人和事。而在语文这门科目中，目标有了得以实现的可能性。若我想要满足他们的欲求，其实是比较简单的。我只须进行足量的训练即可。

　　也对，若是按我的脾性，如何能写出与教科书背后的答案一模一样的读后感？只是，每回想到这里便觉得很悲哀。身为一个中国人，学习语文，竟然需要依靠如此重复性的行为，而不能真正从心出发。而自己的意见若稍稍特别些，在这纸笔的战场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从记忆中回过神来，便望见了他翘起的嘴角和熠熠的眼。我微微黯然，作为女子，我又如何能抵抗如此诗情画意的气韵？

　　稍稍定了定神，“今天学做了梳乎厘，半个小时的功夫哪。”橙子被切成极细小的条状，撒在甜品的顶部，残留的鲜丽气味终是让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味道真是熟悉。记忆中的那一次，是在病房里。不同于现在，那次故意将桔子皮撕成块状，层层叠叠地归在碗中。如此，便可以长时间且持续地散发出香气了。

　　方子研，你应该与任沁喜欢的是同一种味道吧。

　　“下次做香草味的，好不好？”

　　他看我，眼睛里并没有往常的深情，反而似带了空茫的什么。“我很喜欢橙子味。大概是小学的时候，任沁就经常换着花样做这种味道的食物。不过，我始终认为甜点与橙味搭得最妙。”

　　人在回忆的时候，是否都会忘记眼前的人，眼神空茫如无物？

　　原来这样的空茫便是陷入回忆的标记啊。那么，方才的我是否也如方子研此时一般让人如此想要一探究竟，却无能为力。想到这里，我喃喃地对自己念叨，下次，不，没有下次了。以后的每一天，只希望他从我眼中看到阳光灿烂，而非草木不生的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