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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九章 天无不腐之物(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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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八卦头条正中下怀名为“苏流毓恼羞成怒大骂群众和记者”,还有些跟帖断章取义成“苏流毓辱骂无辜百姓没道德、不是人”,更有好事者添油加醋地诬言苏流毓动手打人,让原本就沸沸扬扬的事态进一步恶化。“骚货”,“恬不知耻”,“三观不正”,“贱人没有三观”等炮轰秽论呈铺天盖地的态势。
如此尺水丈波的报道叫曾默倾看得火冒三丈,这么欺负人,不给点颜色看看,他们还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他斩钉截铁地交代助理:“给我办件事!”
规避于外界的硝烟滚滚,流毓偏安一隅地窝在家里,睡觉、看电视、玩游戏,不问世事纷扰。甚至连门都没出,让别人眼不见为净。兴许是绯闻缠身的烦躁,这些天她心里总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过几天等可烨出差回来了,就到C市去,当是散散心吧。
正在垒着俄罗斯方块的时候,屏幕突地跳转了,显示是妈妈的电话进来。看到至亲的名字,流毓猛然有种委屈的哭意。不想让妈妈担心,她调整好情绪,接下通话键,尽量用正常的语气说道:“喂,妈。”
“小毓,你快回来,”一听到是邻居的声音,流毓心里一慌,手指在灾祸的预感中猝地感到冰凉,浑身发抖。
“你妈出事了…去了…”五雷轰顶的话,如魔鬼恶毒的咒语,瞬间颠覆了她的世界。
不可能的,妈妈一定还好好地在家里!她绝对不相信邻居说的话,她一定是骗她的!太可恶了,竟然跟她开这种玩笑,她要马上回去,跟妈妈一起狠狠地骂她一顿!
流毓急急忙忙拨打114机票查询,手却颤得栗栗,好像不是自己的,“1”按成“2”,“4”又跳到“7”,摁了好几遍才接通,订了最近的班机到G市,再转大巴回家。
流毓一路上都一言不发,想起妈妈的音容笑貌,眼眶就热,泪水趁机要涌出来,被她硬生生压下去了。哭什么哭,妈妈不会有事的!对,一定是搞错了的,妈妈没事,而且还像以往那样,留了一大堆好吃的等着她回去呢!数数,板栗、花生、葵花子、南瓜子,还有地瓜干……流毓竭力安定内心,焦点转往温暖可口的东西。然而,在心里对立的一个角落,恐惧像排山倒海一样压下来,逼迫着心脏,窒息地痛,对自己无法搪塞,两只冰冷的手紧握在一起,还是不停颤抖。永远不要到站吧,这样就触不到那个残酷了!
心情沉沉浮浮地跌宕着,惶慌延伸了一路,流毓终于抵达家门。一看到她回来,叔叔、婶婶、邻居纷纷围过来,“去和你妈妈告个别,好好地把身后事办一办。”
“不懂的多问问人。”
“需要帮忙就出声。”
……
流毓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眼睛只有床帏里的妈妈,“妈,我回来了。”
她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仍然纹丝不动地躺着。“妈,你在干什么?”流毓手足无措地走近去摇她,冷冰冰的僵硬让她猛地一哆嗦,隐忍多时的泪珠扑簌着成串向外滚,“妈,你快点起来…你看我一眼…你不要这样吓我…妈…”
“小毓,冷静点,你妈妈已经死了。”
“死”那个穷凶极恶的字残酷无情地砸过来,流毓只觉得天旋地转、世界崩溃,双腿一软往下倒,额头硬生生撞在床架上,一个大包当场肿起。
“小心啊你。人死不能复生,别想太多了。”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节哀顺变吧。”
“不要太伤心了,让你妈妈安心地走,不然她死不瞑目。”
“想开点,你妈妈在天上也是这么希望的。”
在粗糙的摩擦产生的痛楚中,流毓的思维激灵地清明下来,眼泪也奇异地刹停了,“告诉我,我妈妈为什么会这样?”
“你们天井青苔多,滑跤了吧。”隔离屋的邻居说,整个早上听到鸡不停地叫,她觉得奇怪,便过来看看。一直喊没人应,大门又敞开着,进来就看到苏妈妈横卧地上,一摸身体已经发硬了,具体什么时候走的无从得知。
最后的时刻没有人在身边,妈妈该是怀着何等寂寞的心情离开!流毓心痛如绞地来到妈妈摔倒的地方,苔藓上的滑痕触目惊心,丑陋而污秽。
“人去了就早下葬,让她入土为安。”
“你在这方面不懂,我们会帮你的。”
“请卜地师去踏岭头,先选个吉地吧。”
“现在事故多,要提前同八音队打个招呼。”
周围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讨了起来,流毓不想听,只说:“我妈妈会陪在我爸爸旁边。”对丧葬风俗一窍不通,但她有自己的想法。
“不要轻率,找风水大师看看,要挑个好山头才行。”
“我爸、我妈他们一定要在一起。”人不在就什么都没有了,怎么隆重也没有意义。流毓坚决表明完态度,不需要他们的同意,回去妈妈身边。
“算了,就先定那里吧,不好的话以后再‘枯山’。”
“年轻人什么也不懂,看来,还是得我们出马。”
“肯定了,她哪会清楚?特别是通知亲戚,非得你们走走不成。”
“大家各凑点钱做做人情吧。”
“我多出一点,省得讲叔伯刻薄她们。”
无暇顾及他们的计划与安排,流毓的思想里只有妈妈。看着妈妈惨白的脸色,她这才真正缓过劲来,妈妈走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跟她说话,也不会应她了。心脏悲痛欲绝地沉沉压迫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举目四望,一片茫茫,流毓无措地拨打了可烨的电话,她可能在忙,没接。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滋添,心里更加难受。手不由自主地翻到曾默倾的号码,可是没等接通,很快就按掉了,她以什么身份找他呢?
人声渐渐消下来了,天色也凄凄怆怆地一寸一寸没入黑暗,流毓浑然不觉地默坐,流泻着一段旁若无人的痛苦,仿佛世界上只有她和妈妈两个人。
入夜,温度愈渐趋低,妈妈的身体更加冻得心寒。会冷的吧!流毓毫无顾忌地脱鞋上床,盖好被子,紧紧抱住妈妈,陪她睡最后一晚。以前听到死人,心里总会有一种毛毛的害怕,而此刻,对着嫡血至亲,她只觉得极致的疼痛和悲伤。
万籁俱寂,一枝独秀的电话铃音格外震撼,可烨回拨过来了。一看到那个知心的名字,泪水放肆地从眼中夺眶而出。“可可……”
她泣不成声的语调让可烨一惊,“怎么回事?”
“妈妈…妈妈…不在了…”彻骨的寒冷与无助重新涌上来。
那一刻,可烨透骨酸心地觉得世界倾斜到极点,“想哭就哭吧,我陪着你!”她真恨不得能插上翅膀,立马飞到流毓身边。
“我上次回来时她还好好的,摔个跤人就没了…如果我在家里,她一定不会死的…妈妈还那么年轻,还没有好好享过福,我说过要带她去北海看沙、去桂林看水、去新西兰种田的…有那么多的事没做…她说要看我嫁人,要帮我带小孩…我什么都还没交代她就走了…我真的接受不了,活生生的人眨眼间就不在了……”自责、悔恨、悲伤随着泪水统统倾泄了出来,流毓哭得肝肠寸断,让可烨觉得她这边的电话都湿了。哭声震得四面墙壁阵阵发颤,形成了回声折返来。
泪水汹涌地顺着眼角流向耳朵,手机被浸泡得自动关机了,流毓仍然毫无所察地倒着情绪,直到可烨将电话打进妈妈的手机时才知晓。
风树之悲是最痛苦的遗憾,可烨感同身受她的难过,充当忠实听众,默默聆听,直到末了要挂电话,才轻轻说:“父母都希望孩子好,所以才会叫你去外面发展。阿姨并没有离开我们,只是去了另一个空间,以另一种形式和我们在一起。她也是在天上看着的,她希望你好好的,过得开心幸福……”
絮絮叨叨地对着可烨倾诉一番后,流毓的情绪有了一阵子的平静。只是,流多了泪水,眼睛刺疼。原来人的双眼真的有可能哭瞎的,之前她不信,现在信了。流毓姿势不动地抱紧妈妈躺着,时间好像也在为她们伤心,不肯蠕动,天空一直黑得暗影幢幢。整个世界都熟睡,惟她独醒。
流毓独自一人走在空茫茫的原野里,突然看到前方妈妈熟悉的身影,她惊喜地跑上去,拉着妈妈的手一起往前走。然而到了屋后的山头,怎么绕也绕不进家,再低头一看,她手上已是空空如也。妈妈难舍地看了她一眼,自顾自走了。她惊慌失措地追去,可是妈妈越走越远,直到终于看不见。整个世界突然变暗,她的视线模糊了,泪水决了堤般奔涌而出,怎么也刹不住。这个时候,一双温暖的手把她扶了起来,迷蒙中看到的是妈妈的脸,“小毓,”她亲切地对着她笑。“小毓,”爸爸也在,他疼爱地摸摸她的头。“妹妹,”竟然还有姐姐,她展开的是跟记忆中如出一辙的可爱笑容。然后,他们一家四口开开心心地玩了一通。流毓蓦然有个疑问,姐姐为什么还是小时候的样子?紧接着,她就发现自己落单了,爸爸和妈妈牵着姐姐,他们之间有一个牢牢的结界,无论她怎么努力也无法进入……
做梦断断续续的,但流毓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一直在痛。她希望这是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然而,当爸爸、妈妈和姐姐对她挥手说完再见后,她的双眼倏地睁开了。周围已经置换成一个亮堂堂的空间,不管她多么伤心,心多么痛,她依然活着,天也没有塌,太阳还是照常升起,她仍旧得面对那个残酷的事实。
到了非常时刻,流毓反而有一种奇异的镇静与麻木。她如常起床,有条不紊地将自己打理好。早上时可烨又打电话过来了,提醒她吃点东西。她这才醒悟,从昨天到现在,她的确是滴水未进,粒米不粘。“好好保重自己,这是对阿姨最好的告慰。”可烨以情劝解,让流毓力所能及地喝掉了一碗稀饭。此后在家的每一天,可烨都有电话进来,叮嘱她按时吃饭。
堂亲和邻居也过来了,细密地商讨丧葬的具体事宜。叔叔折衷地交代流毓:“近点的亲戚你认识,你礼节性地去知会一声,远的我们已经通知了。”流毓固执地摇头,她无法去到每一户人家里都讲“我妈妈去世了”,她说不出这样的话。
唯一重要的是户口销户,他们家乡有个说法,人死了之后要注销在阳世的身份,才能去另一个世界报到。那么,就让妈妈快点找到爸爸和姐姐吧。流毓迅速去派出所办理了户口销页。当看到打印换回的新户口本上面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名字时,流毓蓦然有种凄凉的空寂感。
回到家,他们已经将棺材买回来了,正搭着灵棚。殇不忍睹,流毓集中精神为妈妈换擦洗身。过了一夜,妈妈的身体回软了。从头到脚,流毓一寸一寸擦拭,细细默读妈妈身上的伤,右手食指骨节增大,是她小时候有一次半夜里发高烧,妈妈背她去看医生,太着急了关门时手指杵到门缝里骨折,到了诊所也只是胡乱包一下,后来就不怎么好使了;左脚脚面上的疤是锄地锄到的,小腿上是被油烫伤的,还有膝盖、手臂,知道的、不知道的,疙迹斑斑,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擦完身体之后,给妈妈穿上寿衣,然后入殓。棺盖合上的那一刹那,流毓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抽走了,魂肉分离般虚浮。
家里人络绎不绝,但流毓没有心情招呼他们。她一直蜷缩在灵柩边,呆呆看着妈妈的遗像,整个葬礼过程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妈妈的丧事多是邻居和亲人张罗的,从冥纸锡箔到锣镲哀乐,无一遗漏,甚至在送丧过程中 ,还周到地请了几个内行的妇女帮忙哭丧。而流毓只是一脸木然地捧着妈妈的遗像,带妈妈走完最后一程尘世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