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折翅（短篇集）》玉无珩

3、牧羊皇帝

　　一
　　在临近大明和瓦剌交界的地方，一辆囚车咯吱咯吱地行走在草原的官道上。囚车里的人衣冠楚楚，一身贵气，可无形间却散发着一种消极的气息。严阵以待的瓦剌士兵，一层又一层地包裹在囚车的周围。
　　吴杨和手下的兄弟们则密密麻麻地潜伏在官道一边的山坡上，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慢慢滑落，腹部火辣辣的痛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就算是场早已安排好的偷袭，可吴杨依旧难平心中的不安。这里距离瓦剌大营只剩下不到二十里路，若再不劫下押送英宗的囚车，那瓦剌便会以英宗为借口要挟大明割地赔款甚至包围整个北京城，后果不堪设想。前天败在瓦剌“战神亲王”伯颜帖木儿刀下的惨剧，还历历在目。整整三成护龙骑的丧生才勉强换给了吴杨一个撤退的契机！若不是那个牧羊女，身负重伤的他可能已经……
　　“将军，他们来了……”李副将一声轻唤，这才拉回了吴杨的几分神智。不行，他要专注，他不能再失手了。吴杨定了定神，手里的剑又握紧了几分。
　　突袭时分，吴杨一声令下，整支护龙骑兵队顷刻间从山坡上倾泄下来，朝官道上的囚车队伍扑杀而去。厮杀声起，顿时震响滔天。壮志凌云，为的只是国家！
　　宝剑出鞘，龙吟万丈，吴杨一路策马飞奔，血雨腥风，终于来到囚车前，一剑如虹斩向了囚车上的锁链，“陛下，微臣前来护驾！”
　　“好、好。”硕大的喜悦立刻浮现在英宗饥渴巴望的表情上。
　　然而事与愿违，不计其数的刀芒转眼间又扑面而来，刀光阵阵，招招狠辣，甚有些车轮战的味道。真是难缠！吴杨狠啐了一口，却不得不转身继续应对瓦剌兵的纠缠。
　　可谁也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这场恶战竟然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或者说是一群不速之客——一大群咩咩叫的羊！一个个肉囤囤的身子，横冲直撞地闯了进来，覆盖了血红的大地，给这杀戮无常的沙场浇上了滑稽的气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一个穿着有些破烂的少女气喘吁吁地跟在羊群后面，秀气的小脸因为剧烈的奔跑而涨得红扑扑的。“救命啊，杀人啦！”
　　是、是那个牧羊女！吴杨心下一紧，她来做什么？！显然，少女也一眼认出他来，慌慌张张地跑向往他，边跑边叫：“你快跑啊！那、那个人又来抓你了！”
　　难道是伯颜帖木儿来了？顿时，吴杨警钟大作，腹上一圈厚厚的绷带似乎正在提醒他上次的惨败。抬头间，他已瞥见几百米远的地方向一大队身穿黑色铠甲的瓦剌骑兵正在横扫而来。怎么办？他们绝对不能失败！
　　“你还愣在这里干嘛？快跑啊！”不知何时，少女已经一路左躲右闪地跑到了他的跟前，却不知刀锋已闪至眼前，怕是下一刻便要血溅三尺。
　　“小心！”吴杨长剑一挑，横腰一揽，这才勉强护住了她。可这是战场，怜香惜玉终究不是这里所应浇注的。瓦剌的包围越填越密，四面具是修罗出生的豺狼！吴杨满腔热血皆在沸腾，斗破苍穹，瓦剌兵的血水不断地溅洒在他的脸上身上，生生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
　　吴杨已杀红了眼，他将少女往旁边一推，吼道：“你先离开这儿！”
　　“我离开？”少女眼底却是迷茫，转而一亮。“偏不！”倔强的身子反而一咕噜爬上了囚车，曲长的羊鞭狠狠甩在了马背上。“驾！”顿时拴在囚车上的两匹马敞开蹄子，飞速跑了起来。四周的瓦剌兵均是一怔，一柄柄弯刀纷纷从四面八方劈向囚车，可都难逃被那狂乱马匹冲散得四分五裂的厄运。
　　“你！”吴杨完全惊呆了。
　　“呆子，快走啊！”少女回头冲他急得嚷嚷起来，可手上的羊鞭却越抽越快。和着英宗的慌神尖叫，囚车拨开云雾见青天，利箭般英姿飒爽地冲出了包围，向前全力奔跑。
　　“撤！”吴杨大喝一声，终于跳上了囚车。
　　二
　　策马奔腾，汗水淋淋，伯颜帖木儿的追击终于消失在身后漫无边界的草原上。不知几时起，少女得意而疲惫的神色，侵染了吴杨的目光，在心里不由泛起阵阵怜悯，“你的那些羊怎么办？”
　　“它们找不到我，就会自己回去的。”昏昏欲睡的小猫理所当然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就好像你的这些手下，前天没救到你就一直会等你一样啊，它们都很忠心！”
　　他的护龙骑在这个牧羊女的眼里怎么就成了羊呢？吴杨觉得好笑。可少女依然在碎碎念道：“不过我的小羊可比你们聪明多了！你们这么多人为了一个人差点都赔上了命，真是笨蛋。打不过就跑嘛！”少女撅嘴瞥了一眼已在前方马背上趾高气扬说着话的英宗，十分不屑地撇了撇嘴：“哼，刚刚怎么不见他这么神气！”
　　吴杨赶紧捂上少女的嘴，见英宗并未注意这里，这才转身曲了指节轻轻点在了少女的额头上，神情多几分严厉，“不得对皇上无理！”
　　“是——”只是那娇嫩的小嘴反而撅得更高了，可下一秒却又笑嘻嘻地飞扬起来：“那你们为什么要救他呀？他难道能赏你们很多羊？”
　　“这……”果然牧羊女也就只能想到羊了。吴杨不知道怎么和少女解释，但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是，自己又为什么要和这个小小的牧羊女解释，“因为……皇上对我们很重要，他可以救很多的人。”
　　“那我对我的小羊们也很重要，那我岂不是也是个皇帝？牧羊皇帝！”这是什么歪理？吴杨一时没反应过来，那笑靥如花的少女却已开心得跳了起来，娉婷多姿，胜似一缕暖日的阳光，碎碎地流淌进了他的心里，就连那随口胡说的娇笑都似乎比阳春白雪更加悦耳：“哦哦，我是牧羊皇帝！”
　　心潮涌起，可李副官眼神示意下，吴杨却还是将它变成了一句轻责：“别吵！”
　　“哼，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这么绊手绊脚的，还真是不如回去做我的牧羊皇帝！每天都能快快乐乐地放羊，才不想那么多烦恼！”少女别别扭扭地坐下。
　　不烦恼？吴杨没有反驳，思绪万千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上，其实像她这样当一个所谓的“牧羊皇帝”也许真的很好吧！至少他也不愿意每天都只想着怎么和瓦剌勾心斗角，眼见自己的同伴们血流成河。
　　“我又说错话了？真别扭。”小脑袋终究是耷拉了下来，“还是和小羊们在一块比较开心。祝你们早日成功啊！我就送你们到这里了。”挥了挥小手，少女便轻巧跳下了囚车。
　　“喂，你……”眼见那个可爱雀跃的身影在吴杨的眼前渐行渐远，吴杨哑然失笑。然而一枚翎羽飞箭呼啸而过，一切都戛然而止。
　　痛，爬满了心房，扼住了他呼吸的每缕气息。
　　“陛下！为什么……”吴杨愤恨难平，可却意外地发现了英宗眼里的那抹泄愤的阴翳快意。他一直在听他们说话！
　　“她会泄露了朕的行踪！”英宗冷淡地松开了手里的铁胎弓，最后留在他脸上的只有一种猎人歼灭猎物的兴奋。高傲的脸上，已不见了先前的那份懦弱，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的义正言辞，“吴将军，大局为重啊！”
　　大局为重……吴杨看向那躺在草地上的妙人，明明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可那双会笑的眼睛却永远停留在了她生前的最后一丝惊讶上，泛着浓浓的灰暗。满是老茧的双手不由握成了拳头，吴杨沉重得似乎再也迈不开一步。最终，他却只能别过了头。
　　三
　　血，抛洒于忠义天地之间！
　　剑，挥动在漫天怒火之中！
　　止不住的血水不住模糊着吴杨的双眼，他来不及抹去，只是支着摇摇欲坠的身子，随手撕下染满血水的衣衫，将剑牢牢地绑在了手上。厮杀一直在继续，他不能退后，因为他的身后是大明最后的希望，即便他的兄弟们已一个又一个地倒下。
　　这该死的伯颜帖木儿，只差一点他们就能安全地将英宗送到关内了！难道他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输给他吗！吴杨双目充血，额前掉下几缕乱发来，此时的他似魔更胜是地狱的恶鬼。死亡已离他越来越近，只差毫厘。随着李副将在他眼前顿时化作两半，吴杨再也忍受不住了。一声怒喝之下，汹汹的恨意与不甘顷刻间化作那惊世骇俗的一剑，最终刺向他的仇敌。“我和你拼了！”
　　“噌！”剑依旧是轻轻地擦过，再也激不起任何涟漪。然而锋利的弯刀却在挑开他疯狂的攻击后，一刀残忍地齐腕切下。
　　“啊——”血洒沙场，那只饱经沙场的血手，再也不能为吴杨立下汗马功劳了。吴杨捂着血流不止的断腕，最终跪倒在地。护龙骑的最后一人也败了，全军覆没的他们不过是为这场屠戮拉下悲惨的谢幕。
　　而那个骄傲的胜利者则跨过吴杨，看似宽厚地拍了拍英宗，笑得爽朗，“英宗陛下，让你受惊了。”
　　“是、是。”不出意料的，面对伯颜帖木儿，大明皇帝英宗只剩下了一脸的讨饶。
　　吴杨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这就是他不顾一切也要拯救和保护的大明皇帝！除了死，他已想不到他还能有多大的决心去看着英宗将大明的尊严消耗殆尽。
　　“后悔吗？”冰冷的声音，轻而易举地钩出了这个吴杨深埋心底的疑问，清冷得从那熟悉的眉目透进心里。
　　“牧羊女？”吴杨整颗心都在颤抖，他艰难地扭动着笨拙的身躯，只想在血液流尽前再清楚一点，“你、你不是……”
　　“放肆！”一旁的侍从立刻一脚将他踢到了一边，眼里充满了鄙夷，“这是奥云塔娜王妃，什么放羊的，简直是找死！”
　　“你是王妃！”吴杨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没有一丝表情的女人，此刻不知该喜还是该愁。他不住地喘着粗气，甚至有了几分语无伦次：“你怎么可能是王妃？！你救我，帮我难道，难道偷袭是……不，我明明看见那一箭刺在你的背心上！”
　　奥云塔娜淡淡地看着吴杨，语气依旧生疏而陌生：“的确，那一箭，透体而过。只可惜，我的心长在了右边。”明明是冷淡的话语，可她依旧不自然地抚上了心口，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吴将军，‘她’死了，梦也该醒了。”
　　那只是个梦吗？当那把冰冷的弯刀横架在吴杨颈间时，他的耳边却似乎还弥留着那银铃般的欢声笑语：“哦哦，我是牧羊皇帝！”吴杨一声长笑，再一次看向了奥云塔娜，眼里亦是笑意，所有的笑终究化作了一句别有深意的话语：“原来你也不是牧羊皇帝……”
　　下一刻，艳红而诡异的鲜血便洋洋洒洒地飞溅起来，泄了一地。一切都结束了，唯一没有落下的，却只是那点遗落在了奥云塔娜苍白面庞上的血滴，宛如一粒殷红的坠泪痣，迟迟没有散去。
　　她默默地闭上了双眼：“牧羊皇帝，那不过是个梦罢了……”既是她的，也是吴杨的，梦醒了，一切都该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