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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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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细细的瀑布从高崖飞泄而下,扬起纷纷的水雾,一个年轻男子正在瀑布下的水潭里洗身,洗完之后他走到岸边,望着地上的两套衣服。
一套破破烂烂,早看不出本来颜色,另一套却是崭新的,他的眼光在两套衣服上转来转去,最后生气地想:“为什么要听她的?一个古怪的小女人!”
他赤裸着身体在水边的卧牛石上坐下,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他身上,他却泰然自若,因为此处杳无人迹,他经常裸身独处,也不觉得有异。
坐了一会儿,他干脆在大石上平躺下来,闭上眼睛休息,山中无日月,他常常这样一呆就是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在别人看来枯燥无味的生活,他却若无其事。
这样的宁静跟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他一直那么躺着,初秋的阳光下,雄健的身体被晒成均匀的深色。
“啊——”一声尖叫打断了他的清修,凤知没想到会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掉头就跑,那人也吃了一惊,从大石上一跃而起。
眼看着那抹红色消失在摇动的树丛里,他摇了摇头,无奈地拣起那套宝蓝色的衣服穿在身上,只好再一次妥协了,不然那小丫头还不知要怎么跟他磨呢!都让她随了心,赶紧走吧!还他一个清静。
走在回木屋的路上,他还在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对别人这么包容了?难道几年的深山索居,真的把他心中的戾气都化净了么?还是因为凤知是这些年来他唯一接触到的女人?不,其实他这一辈子都没接触到几个女人,她们……跟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不可理解。
也许该干脆一点赶她走!这样就能早点恢复清静了。
不过……又有一点点的不愿,毕竟,这里那么寂寞。
除了凤知,从没有人敢到他这里来撒野,四乡的村民们都说,这座山里有鬼,到这山里来采药砍柴,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失去知觉,等醒来时,已经远远到了山外,没人知道他们怎么会在昏迷中飞越了数十里山路,也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失去知觉,只好归咎于鬼怪——除了鬼怪,谁可能做这样的事呢?
还他们认为的“鬼”并不伤人,只要不靠近那座山峰,就什么事都没有,所以四周的乡民还没有害怕到要请道士来捉鬼的地步。
他一直冷漠地、孤独地生活着,跟野人无异,他喜欢孤独,讨厌宁静的山林被打扰,固执地守护着自己的领地。
凤知的到来是个意外,她误打误撞地闯入这里,在水潭里洗澡而被有毒的花香薰晕,而他由于莫名其妙的一时心软,竟然把她从水里捞了出来,还被她看到了本来面目,当时他是起了杀心的,自从决定隐姓埋名,他就不想再跟外界有丝毫的联系,但凤知的天真烂漫使他意外地没有动手,她就像阳光一样明朗,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恶意,他看着她的眼睛,就像看着山里跟他关系很好的一只小黄羊,她不会伤害他的,他做出了这个判断,放她离开。
本以为她走了就没事了,风过水无痕,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女孩,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危险。可没想到她又出现了,而且是被人追逼至此,他对追她的那个男人极为厌恶,当然也不欢迎她的打扰,他们都是意外,是不应该出现在他的山里的,所以他毫不客气地现身威胁,如果当时叶一凉跟他动手,他一定会杀了他,但叶一凉极为狡猾,竟然放下凤知脱身而去,其实如果带走凤知,他也不会阻拦的,他只要求他们离开他的领地,至于他们之间的事,他半点也不关心。
凤知当然不知道他的想法,一厢情愿地以为是他救了她,还感激地报起恩来,而他对这个再三出现在面前的小女人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忍耐,竟然允许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搅扰他。也许……真的是太寂寞了吧?怎么说他也是一个人——活着的人,有人肯同他说话,关心他、照顾他,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容忍。这几年来,从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过话,他差不多都忘了怎么说话了,这种生活实在太清冷,即使是从前……
他猛地停止思维,站住了,脸色阴沉,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前进,神情又恢复到从前的冷漠。
凤知飞一样逃回木屋,脸红红的,比得上她的红衣服了,真要命!自己怎么这样沉不住气,等那家伙回来就好了嘛,非要去找他,哼,结果……结果……想到看了人家男子的裸体,她羞窘得恨不能找个地洞藏起来!
不过反正他也看过她嘛!现在就当是看回来了,大家都不吃亏……嘿!这是什么跟什么呀!
凤知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破天荒地静静坐在桌前反思,她不言不动的时候,还真是美人如玉,温柔娴静……当然,熟悉她的人才知道,她现在只是在发呆而已。
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凤知已经恢复了平静,决定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反正这里就两个人,而这家伙不是说过么,他是避世之人,那就是说他不会有机会跟别人说起这件事,凤知自己当然更不会说,既然如此,还担心什么,倒不如假装忘了,大家都自在。
打定了主意,凤知又坦然了,反正男人的裸体……应该说是男孩的裸体,她也并不陌生,家里有三个倒蛋鬼弟弟呢,从小给他们洗澡的时候早看过了,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成年男人的身体跟小男孩真的有很大区别呢……很强健伟岸的样子……
凤知的脸又红了,马上凑近锅边去搅动那冒出香气的汤,热乎乎的蒸气拂过她姣好的脸颊,掩盖了她的失态。
直到把汤端上桌,凤知才抬起头来,故作惊讶地望着站在门口的人,道:“怎么不进来?饭菜都好了。”
那人穿着全套的新衣新鞋袜,浑身不自在,默默地在桌边坐下,凤知既然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他当然也不会提,只是看着桌上的食物。
“哪,你这里什么粮食都没有,难道你从来不吃么?我带了些米和面,还有调料,等吃完了,你可以出去买,山外镇子上什么都有……”
“我不出山。”那人的话平板无波,凤知觉得可惜了他这把好嗓音。
“为什么?”
“我下过决心,这一生都不会离开这里。”
“哦,这样啊。”凤知漫应了一声,拿碗给他盛汤,递了过去,见他不接,就放在桌上。
那人默默看着凤知,意外地发现这多嘴的姑娘竟然对此毫不在意,他心里突然轻松了许多,嗅了嗅汤,真心实意地道:“很香。”
“那当然!”凤知得意洋洋地道:“我的手艺可是跟我妈妈学的,连我爹那么挑嘴的人,都挑不出毛病来了,你当然更没问题。”她又盛了饭递过去,这次那人伸手接了,晶莹的米饭冒着热气,他看着,一时怔住了,有多久没有吃过米饭了?望着面前五颜六色的精致菜肴,从前的生活,恍如梦幻一般在脑中浮现,已经过了多少年?怎么竟像上辈子似的感觉……
“吃吧,愣着干什么?”凤知举著开吃,脸上笑眯眯的,好久没有亲自下厨了呢,还好手艺没有荒废。
那人抬起头,认真地看了凤知一眼,凤知瞪他道:“没毒!我也在吃呢!”
那人禁不住微笑了一下,用筷子夹了一团米饭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米饭的清甜味道在他嘴里慢慢地散开,真的很好吃。
凤知见他吃了,这才又露出笑脸,一边对他解释这个是什么菜,那个是用什么做的,都是就地取材的东西,连花瓣都入了菜肴,倒也别具一格。那人吃得津津有味,只是仍然沉默寡言。只有凤知清脆的声音像泉水一样在流淌。
饭后凤知刚想动手,那人已拾了碗筷出去洗,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做了,凤知微笑一下,转身收拾屋里,等她弄利落,那人也把洗好的餐具放回桌上,两人相视一眼,竟是颇有默契,凤知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人也勾了勾嘴角,脸上线条缓和不少。
“哎,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凤知问。
那人怔了一下,脸上有些犹豫,道:“我没有名字。”
“真的没有?”凤知奇怪地反问,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说过没名字,当时还以为他是不想告诉自己,没想到是真的没有。
那人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那别人怎么称呼你呢?”凤知好奇地问,她觉得这人没有欺骗她,可是这么大个人没有名字,可真是一件怪事。
那人闭住嘴巴,他并不想骗她,也不想回答,所以干脆沉默。
“算啦,没有就没有吧,那我帮你起一个怎么样?”凤知兴致勃勃地道,见那人一幅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她立即做了决定:“我父亲说,仁者乐山,智者爱水,你既然住在大山里,一定是喜欢山的沉稳宽厚了,就起名叫‘仁’,怎么样?”伸手在桌上画了这个字,笑嘻嘻地道:“意思好,笔划又简洁,你——你识字吧?”
那人点了点头,他只是粗通文墨,这个字他倒还认得,觉得凤知取名字倒也简明易懂,只是他跟这个“仁”字搭得上边儿么?
“姓呢,不如就跟我姓——我的姓很好哎,凤凰的凤,天下百姓里我们这个姓氏可是凤毛麟角呢,怎么样?”
那人还没答话,凤知突然道:“啊呀,不行,凤仁,念白了岂不成了‘疯人’?这可有点欠妥。”
那人本来也不想跟她姓,听了这话暗暗松一口气,点头表示同意。
“那咱们见景生情、就地取材好了,你住山里,那就姓山?山仁?嗯,我听过人说:‘山人~自有妙计’,酸得很,不好;门外有水,姓水?水仁?听起来怪怪的;这儿有一颗桃子,叫桃仁?呵呵,变吃的了……你这么木呆呆的,不如姓木?木仁?哈哈,木头人!绝对贴切!笑死我了!”
凤知笑得趴倒在桌子上,那人也涨红了脸,却并没有生气,想来在这样开朗的凤知面前,谁也不可能真的生起气来吧?
“算了算了,不逗你了,你说吧,自己想姓什么呢?”
那人仔细地想了一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来,凤知只好又代他作主:“满山都是树木,双木为林,你不如姓林好了,叫林仁,嗯,林木需要水来润泽,中间再加一个‘泽’字,叫林泽仁,好不好?念起来朗朗上口,意思也巧妙,你觉得怎样?”
那人自己在心里念了几遍,似乎确实比较顺口,微一点头,表示同意。
“哈哈,好,现在你就是我兄弟林泽仁了,哪,这是给你的见面礼。”凤知兴高采烈地递过一件东西,那人接到手里,原来是个绣工精致的香囊,里面似有一物,他倒转香囊,一件小小的玉器落在掌心,原来是他的那枚小玉锁,只是已被洗拭得晶莹剔透,系着一条细细的红丝线。
“那块玉是物归原主,这个香囊可是我做的,是我第一件女红作品哦,你要好好留着,等哪天娶媳妇儿的时候可以当定情物。”凤知解释道。
林泽仁望着手里这两件东西,有点哭笑不得,凤知这安排……再说,他怎么成了她的兄弟?他抬起头来,正对上凤知明丽的大眼睛,那里面亲切友好,笑意盈盈,却教他反对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其实,如果有这么一个妹妹,也挺有意思的吧?起码不会寂寞了,而且她还会做饭……说实话,林泽仁目前还没有把凤知当成一个女人,她只是个小姑娘,一个爱笑爱哭活泼可爱的小妹妹,她对他好,没有任何的利用他的意思,他感觉得出来,因此很放心。
对一个人有安心的感觉,是很不容易的,何况她还给他起了名字,凤知并不知道,她这个看似随意的举动,对林泽仁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因为,从现在开始,他是一个有名有姓的人了,再不只是一个影子,不是一个编号,不是一个……
凤知见他的脸上似乎出现了情感的波澜,这可真是前所未见,她好奇地观望着,他脸上有不少胡须,遮住了大半张脸,眉目冷峻,头发乱逢逢地披散着,显得相当威武。她自己的父亲没有蓄须,因为她母亲不喜欢,所以她对男人蓄须觉得很有趣,不可否认,这样会使男子显得更有气概。
其实凤知只是单纯地想对这个人友好,连报恩的想法都不明确,她只是觉得这人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孤独地生活在大山里,非常可怜,而且他脾气又那么古怪,不肯让任何人接近他,这样下去,岂不是要变成野人了?没有人能永远忍受孤独,所以她想打破他的那种封闭,让他回到普通人的生活中来,她一直生活在幸福的家庭里,自然见不得别人不幸,目前看来,这个人并不反对呢,瞧,他对自己的新名字,不是挺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