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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已是共工缺陷天 ...

  •   八.已是共工缺陷天

      春寒料峭,清冷的北京城笼罩在阴云之下。警笛声,马靴声,伤者的呻吟和死者亲友的哭泣合奏成不详的交响曲。陈镜玄辞职的当日,他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一整天水米不进,连小米粥喝不下去。这期间,魏武两次登门,陈镜玄让田妈推说自己身体不适,只要魏武来访,坚决闭门不见。田妈知道他的脾气,平时挺和气,可是较起劲来谁劝都没用,也就照办了。魏武不在,陈家小院又变得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没想到过不了几天,一位故人便登了门。许久不见,闻理依旧白皙清癯,戴着金丝眼镜,穿着青色缎子面的长袍马褂,昂首挺胸的走进陈家。虽然是温柔的江南口音,但声音是锐利的,在陈镜玄看来。这位大学同学身上没有一般“报痞子”的江湖气,反而带着几分儒雅。
      “虚白,你的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最近有何打算?”闻理坐在陈家客厅里,优雅的端着茶碗,仿佛不经意的品鉴着茶香。
      陈镜玄苦笑道,“说实话,最近真是心力交瘁,还没有下一步的打算。”
      “时局如此,你已经尽力了,不必太过自责。”闻理宽慰道。
      陈镜玄看着喝茶的闻理,想起很多年前读大学的时候他们也经常在茶馆里“坐而论道”。谈到时局的时候,闻理的眼睛里会流露出一种闪亮的光彩,现在想来,那分明是和魏武一模一样的狂热。
      记得他们读大学的时候,北京城乃至全国的学生运动轰轰烈烈。闻理这种不安分的人怎么可能老老实实的读书?他曾经是学校里第一号笔杆子,也曾经是北大李守常的狂热追随者。陈镜玄对他的主张持保留意见,但作为同学,他觉得闻理不仅学业上无懈可击,而且待人热情,有亲和力。闻理傲,但是不傲慢,跟班上同学的关系都不错,和陈镜玄是上下铺的室友,格外亲近。陈镜玄性子并不主动,但也被闻理的激情感染了。后来闻理出洋留学,两人的交往才告以段落。后来,出洋的回了国,顶着压力在家乡办起了报纸,这几年到了北京发展,现在是《新闻报》的主笔,有着相当可观的影响力。
      “虚白,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给鄙报写写文章,润笔也能贴补贴补生活。”闻理微笑着伸出了橄榄枝。
      “最近出了这些事情,身体也有点不适,本来想去西山静养一段时间,然后再做打算。”
      “你这是老毛病了吧!老话讲,‘忧伤胃’,别太跟自己过不去了。”
      “难得这么多年还想着我,最近《新闻报》那么热销,你又那么忙,让我心里怪过意不去的。”
      “你看你又来了,你我是睡一间屋子的交情,总那么客气干什么。近来北京多事之秋,你且静养,一旦打算出来干点事,我这里随时恭候。”
      “歇过了这一阵子,定去找你。”

      送走了闻理,他开始收拾东西去西山修养。陈家在西山那边有处院子,现在是陈镜玄父亲的故旧老仆一家居住,虽然两家早就不再是主仆关系,但交情还是不错的,如今陈镜玄送了点礼物和少量的现洋,李伯一家很快腾出两间正房,供陈镜玄居住。看着西山,呼吸着郊野的空气,喝着清冽的泉水,这里的生活对健康的确是大有裨益。陈镜玄并不想当什么隐士,也并没有跳出三界外的打算,他雇了每天进城送水的青年给他带报纸,这样就能了解城里的情况,不至于真的与世隔绝。
      春风和煦,新柳淡黄,鸟鸣啾啾,泉水淙淙。陈镜玄安歇了下来,稍微恢复了点食欲,整日里读书散步,似乎过得也不错。但是,烦恼并没有消失,他发现自己无法忘怀城中的一切,那些死者和生者。而魏武的影子又出现在眼前。
      他想了又想,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原谅魏武的理由。可是没有魏武的日子变得漫长而无聊,他想逃避到古书里,读《老子》,读《庄子》,读《列子》,但根本静不下心来。他不争气的怀念着有魏武的日子,当愤怒逐渐消退,心中似乎怅然若失。
      他发现自己心里的魏武是分裂的形象:穿米白色西装的绅士,剥着花生,笑眯眯的揽着他的肩膀;骑大洋马的北洋军官,挥舞军刀,冷酷地命令士兵向人丛放枪;一个模糊的少年,远远的站在柳岸,看不清面容。还有……还有一个穿红袍的古代将军,似乎曾经出现在梦里。

      魏武,魏武,你究竟是谁?
      这样慷慨,这样沉着,这样壮志凌云。这样狡猾,这样危险,这样心狠手辣。
      真真儿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家伙。

      纠结中黄历被撕了又撕,京城里走马灯似的换着大总统。冯玉祥率领国民军打上门来,段祺瑞执政府倒了台,南边吴大帅跟南方革命军交了战,北边张大帅也磨刀霍霍准备入关。
      这世道让人过不成踏实日子,文人保不齐就成了武人,山人也迟早会变作仕人。
      忽然有一天,陈镜玄在报纸上瞅见了魏武。
      黑白照片上的魏武,穿着土了吧唧的黄色军装,骑着骏马,挎着手枪,耀武扬威地立在德胜门的城门楼子前,身后是进城的部队,蜿蜿蜒蜒,浩浩荡荡。
      这天,《新闻报》头版大标题只有四个黑字:
      奉军进京。
      陈镜玄皱起了眉头,明眼人都知道,前些日子冯玉祥赶走执政府的只不过是个卒子,当年呼风唤雨的段大帅架不住一败再败,当了临时执政的他也不过是奉系扶植的傀儡。如今傀儡不能用了,幕后操控一切的主人便走到了台前。
      奉天张大帅,这家伙是绿林大学毕业,陈镜玄疑心他和他的胡子兵将是北京城的异常灾难。而魏武,恐怕不久的将来名声会更臭。
      转念一想,这世道武夫当国,对魏武他们来说,名声值几杆枪?
      把这报纸头版翻过来倒过去的看了又看,黑白的魏武还是那么神气。陈镜玄看烦了,随手翻页,发现二版政论主要体现了编者对奉军的痛恨。这篇文章从魏武镇压学生批起,把奉军上下要人指名道姓骂了个遍,顺便揭了揭张大帅出身马贼的老底。
      这年头做文章的人火气都比较大,指着鼻子骂人的文章也屡见不鲜。管你是军政要员还是社会贤达,“无冕之王”的笔杆子可是得罪不得。一朝被骂,有涵养的掏钱,没涵养的掏枪,也无非就是这么回事。
      就算署的是笔名,陈镜玄还是可以肯定,该雄文必定出自老同学闻理之手。可是,虽说《新闻报》不可能没有后台,闻理也不可能打没有准备的仗,但……
      挨骂的是魏武,该,可陈镜玄自己个儿心里怎么也不是滋味?
      正在这时,门外一阵喧哗,随后响起了咣咣咣的敲门声。陈镜玄扔下报纸,拉开大门,只见一伙北洋兵立在门口,中间簇拥着一位年轻的长官。
      真是稀客。
      “先生,学生特地看您来啦!”啪嗒一个立正,步九原昂首挺胸地立在陈镜玄跟前。他穿着崭新的奉军制服,头戴大檐帽,一颗五色帽徽锃光瓦亮。也许是这身行头的作用,当他板起脸时,白净的脸蛋上似乎多了点杀伐气,可是无意间露出的没心没肺的笑容却暴露了他的本质,分明还是个孩子。
      “九原啊,离校这么长时间,招呼也不打,真让人不放心!敢情是吃粮去了。”陈镜玄把这不速之客引进屋,大兵们照例在门外充当门神。步九原进了门,不客气地自己找地方坐了,拿出一包稻香村的松糕,放在陈镜玄的茶几上——大概是谢师的礼物。
      “先生,多亏您的教导,学生我现在非常好,现在董军长是我干爹,跟着打了几仗,一定能实现我的理想抱负!”
      “董军长?哦,是那个在密云县杀良冒功的董千里董军长?九原啊,没想到你还真是长本事了。”陈镜玄睁大眼睛,把这学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这才几个月,模样还是老样子,但语气令他感到无比陌生,心想这孩子居然真是我教出来的?居然还是我保出来的?从发传单的热血学生变成军阀接班人也太快了点!
      “您别生气,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以前常说的德先生、赛先生、穆小姐,只是个美好的理想,可是现实摆在这儿,您也看见了,生活是用枪杆子说话的。先生,我有了人,有了枪,什么理想不能实现呢?”步九原丝毫不介意对自家干爹的诋毁,年轻的脸上绽放出真诚的笑容,他一边把松糕往前推,一边摸出一根金灿灿的金条,塞到陈镜玄手中,“先生,跟我走吧!我帮您谋个好差事,不比窝在山里舒坦吗?”
      “我的学生真是长大了。”陈镜玄自嘲地笑了笑,接了松糕,把金条撇了回去,“既然选了这条路,将来不要后悔,我陈镜玄祝你捷报频传。但是无功不受禄,陈某不才,难当大任,还请长官另请高明。”
      步九原垂下眼皮,目光从陈镜玄脸上移开,神态仿佛犯错的学生,但随即有严肃起来。“先生不答应也没关系,九原不强人所难。但是先生,我知道您会答应的,早晚有一天您会明白我是对的。”他起身立正,恭恭敬敬的敬了个礼,“告辞了。”
      “慢走不送。”陈镜玄端茶送客。
      “先生保重。”
      步九原出门,跨上火红的高头大马,带着兵丁昂昂然离去,大兵们齐步走扬起的尘土让一方天空显得昏黄污浊,喧哗声脚步声号令声都渐渐远去,一包松糕静静地待在茶几上,带着北京城的气味,就像个顿不脱的套索,又勾起了陈镜玄的心思。
      心在城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已是共工缺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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