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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此时危坐管宁榻 ...

  •   七.此时危坐管宁榻

      他孤身一人,站在荒凉的原野上。连天的荒草刚刚遭了野火,留下焦黑的印痕。
      荒野起了大雾。白茫茫的雾气带着凉丝丝的水珠,从地平线上滚了过来,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到,眼前只有无穷的虚无。
      他在白色的雾气中漫无目的走着,摸索着向前,不知道要走到哪里。
      心中像这白雾一般虚无空茫。绝望的孤独涌上心头。
      倏地,眼前出现一道阳光,从遥远的天际斜射下来,照亮不远处的黑铁一般的人影,熟悉的宽阔的肩膀。那人缓缓地转过身,向他张开双臂,敞开怀抱。熟悉的面容,细长的眉眼和可靠的微笑。
      他快步向那人走去,离那人还有一步之遥,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脚下是一具犹然披着古衣冠的骸骨。
      顺着骸骨向上看去,那人的脚下踩着堆叠的骷髅,荒草从死白的眼眶中生长而出。白骨怪笑着滴出血来,殷红的鲜血四处流淌,化为无底的血泊,将他淹没在其中。
      他溺水,拼命挣扎,而白骨却如同息壤一般生长升高,将那人抬到安全的高处。
      那人俯下身来,一把拉住他的手,将他的半个身子拉出水面,让他终于得以呼吸。
      然而他发现那人手上沾满了粘稠的血。
      他放开了救命的手。
      沉入无边的血海……

      梦醒。

      陈镜玄真正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白昼。天依旧阴冷阴冷的,稀疏的日光照进窗内,看不出是早上还是中午。他只觉隐隐的头疼,翻身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一面四下摸索眼镜,一面回忆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昨天晚上,洋楼,魏武,酒……然后呢?
      他戴上眼镜,发现自己的外衣整齐的放在枕边,刚才是穿着中衣睡在毯子里的。
      坏了!
      他飞快的穿了衣服,看到墙上的西洋自鸣钟的指针已经指到了中午十二点。这下耽误了!也不知学生怎么样了!
      忽然,他被远处传来的什么声音攫住了,噼里啪啦的,像是过年的鞭炮。不,不是鞭炮,是枪声!城里在放枪,不是一声,是从不同方向传来的,时断时续的枪声!
      他只觉得自己心往下一沉,五脏六腑纠结在一起,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直觉告诉他,游行队伍出事了!
      环顾四下无人,床头摆放着似乎是早餐的豆汁和焦圈。但他完全没有胃口,三步并作两步推开房门,却见两个魏武的侍从正守在门外,异口同声的说,“陈先生早。”
      “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外头又是怎么回事?止戈呢?”陈镜玄一个劲的往外走,却被两个侍从拦住了。
      “旅长有令,外面很乱,他回来之前,务必保证不能让陈先生出去。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弟兄们去做,只是不要离开。这都是为了您的安全。”
      “你们这样强留我在此,是侵犯国民人身之自由!”陈镜玄生气地说,“魏武到底什么意思!”
      “先生您先消消气儿,我们旅长这么做,都是为了您的安全。今天城里有大事儿,子弹可不长眼,您要是出个三长两短,我们旅长非得疯了不可。”
      侍从一席话,听得陈镜玄后脊梁直冒冷汗。他拼命使自己冷静,在头脑中把发生的事情从头一捋,心里已经猜出了八分。
      “外面,外面这是在杀人对不对!你们早就知道对不对!”他指着窗外,手指几乎在颤抖。
      那两个侍从低着头,也不看他,也不动弹,也不吭声。

      魏武早就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
      魏武也知道他陈镜玄不会干看着。
      所以花那么大工夫设了个套,在酒里动了手脚,目的就是阻止他参与外面的游行……
      “好,好……这些都拿走!跟魏武说,我等他的解释。他不回来,鄙人无心饮食!”
      看着侍从讪讪的表情,陈镜玄回到了屋子,甩上门,躺到床上,仿佛全身都在发抖,所有的毛孔都在渗虚汗。
      他侧身对着纸糊的严严实实的窗子,仿佛看到外头滴出来的血。他想着要是能像侠客传奇的主角一样翻窗而出会怎么样,但是现实摆在面前,他对外面的一切无能为力。
      他坐了起来,就这么坐着,不吃,不喝,不动。他知道外头的兵在窥视屋里,不知道是不是担心他自残什么的。
      只听得窗外又刮起了风,大风卷着尘土,怒吼着滚来,像无数野兽在咆哮。

      不知过了多久,魏武出现在门口,端着一碗香喷喷的肉粥。
      “虚白,吃点东西吧?”那军官像是匆匆赶回来的,身上依旧穿着军装,北洋军的五色帽徽闪着微光。
      “让我走。” 陈镜玄头也不抬。
      “走,也得先吃饭啊!来,刚出锅的粥,喝点吧?”魏武走到陈镜玄身边,并肩坐下,温柔地看着他。
      陈镜玄转过脸,四目相对,默默注视了魏武几秒钟,然后低声道:“你们开枪了。”
      军官沉默了一会,开口道,“的确没必要瞒你。在铁狮子胡同,执政府大门口,发生了流血冲突。”
      “他们手无寸铁。”陈镜玄直视着魏武的眼睛。
      “现场场面很乱,冲突最初的原因还在调——”
      “别在我面前撒谎!”
      “虚白……”
      “你费了这么大力气强留我在此,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你们事先什么都准备好了吧?!”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我不该骗你……”
      陈镜玄霍然站起身子,戟指魏武,似乎有无穷的愤怒将要冲出胸膛,然而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拂袖而去。
      他扔下魏武,径直走出屋门。这次没人拦了,只听见后面那人扯着脖子喊“魏孝!带人护送陈先生回去!”

      他出门叫了人力车,因为后边跟了一群乱七八糟的大兵,给车夫吓得够呛。但不知是多付了车钱还是让后面那帮人吓的,车夫还是用最快速度拉上他开路了。
      枪声已经停息,零星的都没有了。但一路上依然到处是扛枪的大兵和拿着警棍“黑狗子”横冲直撞。往西北走了一段路,军警渐渐少了,他还看见两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互相搀扶着艰难行走;一个短发女孩子被担架抬着,大概是往医院去……

      那是公历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民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

      在街上,陈镜玄遇到了几个跑出来的本校学生,很幸运的都没受伤,这帮惊魂未定的孩子见到他就像见到了救星,七嘴八舌的说起铁狮子胡同怎么个惨状:怎么听见枪声,怎么跑散,别的一些学生怎么中枪,怎么流血,军警怎么打人、抓人。他们几个是北京本地的,熟悉道路,钻胡同逃出了危险区,但是有几个同学跑散了。陈镜玄一边安抚学生,一边点了点人数,看还少几个,他让学生们先回学校,自己又折回去找。到了晚上,跑散的几个孩子也回来了,一个崴了脚,一个胳膊挨了警棍,所幸是轻伤,没有骨折。
      后来陈镜玄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在学校处理善后,平复学生的情绪,通知家长,还得应付上头的责问。但几乎就在他回来的当天,班里少了一个人。
      步九原消失了,随后有人帮他办了退学手续,直接找的校长,在老师知道信儿以前就都敲定了。

      听说了这件事,陈镜玄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拿出早就写好的骈四俪六的辞职信,递到王校长的办公桌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此时危坐管宁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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