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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且喜无情成解脱 ...

  •   学校的事情很快平息了,步九原挨了纪律处分,但据说态度还不错,校长也没太为难他。陈镜玄继续教学工作,似乎是风平浪静了。

      转眼到了礼拜六,天气多云,日光透过重重的云霭,照在四合院的勾沿滴水上,顺着纸糊的窗户,照进陈家书房。陈家的书房在堂屋西边,宽敞明亮,墙上挂着一幅中堂,提了“浩浩白水”四个大字,乃是陈家老父生前的笔迹。下设檀木案子,摆着文房四宝和时兴的钢笔、墨水瓶。四周红木大书架上放满各色书籍,里三层外三层的,隐约散发出纸张的气味。

      “先生,门口有位客人来访,说是姓魏。”只听田妈在院中高声道。
      陈镜玄原先正亲自收拾书架,听罢便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魏武还是来了。
      同窗久别重逢,喜自然是喜;但来人不仅是他的老同学魏止戈,更是北洋军的魏旅长……虽然心中郁结,但无论如何不能把人晾门外头。陈镜玄让田妈把客人领到堂屋,自己整理好衣冠,随即迎了出去。

      魏武已经坐进堂屋了。今天他独自前来,穿着便装,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一边喝茶,一边眯着眼睛端详堂屋正面挂的中堂。那中堂题的一首七律,乃是戊戌六君子中谭嗣同谭壮飞的手迹:

      死生流转不相值,天地翻时忽一逢。
      且喜无情成解脱,欲追前事已冥濛。
      桐花院落乌头白,芳草汀洲雁泪红。
      再世金环弹指过,结空为色又俄空。

      魏武的神情十分专注。阳光照进堂中,勾勒出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他的模样算不得英俊,但古铜色的皮肤和电一般的目光却散发着十足的雄性魅力;他并未有多余的举动,但眉宇间自有番将军气度。脱下军装的他格外平易近人,和北洋军那些个武夫大不一样。

      陈镜玄进了屋,猝然面对着魏武,刹那间竟然有些愣神。他还记得,当初在学堂的时候,他对魏武便有种莫名的亲切和莫名的戒备。十年弹指一挥间,此时此刻,他忽然生出奇怪的念头,想要像读一本古书一样,读懂眼前这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摆脱这些纷乱的思绪。

      “虚白,十年弹指一挥间,如今可算又找到你了。”见陈镜玄进了屋,魏武起身相迎,亲切地伸出手。陈镜玄却像没看见一样,只是拱了拱手,然后客客气气地请魏武落座,自己也跟着坐了下来。
      “止戈兄,你这一走十年,音讯全无。如今效仿汉高祖衣锦还乡了?”
      “你是变着法的损我吧!”魏武又笑了,“还在生我的气?上次的事多有得罪,我得再赔个不是。”
      “岂敢岂敢。”陈镜玄很勉强地打了个哈哈,绕开不愉快的话题,“都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你这受过西式学堂教育的秀才,竟然当了兵。这么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从学堂毕业的时候,年少气盛,觉得空谈无用,就带着一腔救国救民的热血参了军。这些年四处征战,也遇到过艰险,但还是好好地活着,如今跟随大帅进了京,也算是有了回报。只可惜,子欲养而亲不在。前些年才知,先父已经去世,京城的宅子卖了,当年的学堂改建了,熟人四散了,邻居也变了——我倒是明白了物是人非的意思。”魏武放下茶碗,“真巧,竟然遇到了你老弟。”

      只听魏武又说,“今天上门,叙旧尚在其次,主要是向老弟赔礼道歉。既然是赔礼,为了表示诚意,今晚我请客,来今雨轩。就这么定了——你意下如何?”
      先就这么定了,然后来征求意见。
      是他魏武的风格。
      陈镜玄踌躇了一下,最终没有反对。

      出了门才知道,魏武真的是孤身一人前来的,没带一个跟班。门外也没有车马,只有一个拉散座的人力车夫在胡同口等着。两人客气了一阵,陈镜玄就先上了车。随后魏武又叫了一辆,一路往南,奔中央公园去了。

      来今雨轩位于紫禁城一侧的中央公园内,既是茶楼,又是饭庄,更是京城的名流宴饮聚会的上好去处。轩名牌匾是前大总统徐世昌手书。“来今雨”三个字,原是诗圣杜甫的一则典故。杜甫《秋述》诗前小序中有“旧雨来,今雨不来”之语,“旧雨”和“今雨”分别有了老朋友、新朋友的意思,“来今雨”便有“新老朋友相聚一堂”的含义。陈镜玄逢了魏武,由半熟变全熟,不知算旧雨还是今雨。

      因为胃病,陈镜玄吃不得油腻,只是点了些清淡的素菜,一碗小米粥,主食干脆不吃。魏武也不介意,点了冬菜包子,陪着“吃斋”。

      “虚白,我也是没想到,你老弟居然一直在中学教书。”魏武斟上酒,“记得咱们读书的时候,你的志向倒是更高远。”
      “大学毕业后,我也求过官,但如今官场的水太浑了……实在是看不下去。人总是要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何况我是相信教育救国的。”
      “依我看,从民国建立到现在,也有十多年了,救国的新口号层出不穷,但这中华民国却天比一天不像个国。读书人是好的,但国贼禄蠹是骂不死的。为什么辛亥年孙文黄兴挑动了革命,袁世凯却做了大总统?说到底,当今乱世,枪炮才是最硬的道理。这也是我选择从军最重要的原因。”魏武端着酒杯,严肃了起来。
      “晚清以来,可谓是群雄逐鹿,张大帅李大帅什么的各个拥兵带甲,一家一年的军费,就能买下来前门楼子。但枪炮虽多,谁家的地盘大治了?再打下去,国就没治了。”陈镜玄淡笑道。
      “所以,民国最需要的就是统一。若我执政府的谕令能通行全国,则可齐四万万同胞之心,聚四万万同胞之力。如此,我中华何愁不强?但如今军阀割据,谁都不愿意交出自己的地盘。怎么办?只有靠武力。吾辈的使命,就是以战止战,方能重整河山,振兴中华!”魏武眼中闪着真诚而狂热的光芒,说到最后四个字上,格外响亮。
      陈镜玄心中暗想,你家大帅的枪炮不都是靠列强供应的?而列强既要掠夺我中华财货,定不欲政府统一;单凭你老兄一介武夫,如何振兴中华?话到了嘴边,但最终没说出口。魏武的的眼神足能说明一切,他对自己的理想有种宗教般的虔诚。
      眼见突然就冷场了,还是魏武把话题转移到生活上,问了问陈家的近况,然后递上一张写了地址的字条。“以前的宅子早被先父卖了,一间也没留。这不,只好另安新家。就这个地址,哈德门内,新置办的小洋楼。最近局势缓和了,我不会老在旅部待着。”

      陈镜玄收起字条,站起身来。两人也吃得差不多了,便一同向门口走去。正欲出门,只见一位身穿长袍马褂、戴着金丝眼镜的绅士迎面走来。那绅士一见陈镜玄,便抱拳打拱道,“虚白老弟,别来无恙?”
      “道存兄,别来无恙!”陈镜玄推了推眼镜片,看清此人是他在燕大读书时的同窗好友,闻理闻道存,现任职于京城某知名报馆。
      “这位是?”闻理看了看魏武,问道。
      “哦,这是我在学堂的同窗,魏武先生。”陈镜玄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大学同学,闻理先生。”
      “我叫魏武,字止戈,是虚白的老朋友。”西装革履的魏武看起来像个绅士,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跟眼前真正的绅士握手,可真正的绅士却似乎有几分不情愿。
      “鄙人闻理,见过魏旅长。”闻理只是点了一下头,眼睛里闪过鄙夷的神色。
      陈镜玄有点尴尬,料想闻理八成觉得跟当兵的打交道很跌份儿。按照闻氏的逻辑,凡武夫者,必没文化;凡武夫打扮成绅士者,必是附庸风雅之徒;凡附庸风雅者,必虚伪小人无疑。还没说两句话,魏武已经被他划入“伪”字行列。连客套都懒得客套,闻理便告了辞,径直走了。

      魏武似乎并不介意这种冒犯,神态自若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陈镜玄先行。陈镜玄却立在原地,回头目送闻理的背影消失在轩内中墙壁拐角处,才回过神来,一边走一边尴尬地笑了笑。“我这位同学,脾气就是这样的,别往心里去。”
      “虚白多虑了。”魏武嘴角上扬,轻松地眯起眼睛。
      陈镜玄心情复杂地凝视身边的男人,想知道这双小眼睛后面到底装着什么。但他很快移开了目光,生怕泄露出自己的异样。

      来今雨轩门外,一片黄叶飘落,正是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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