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穷碧落下黄泉》顾兮

10、（下）十一~十二

　　十一

　　碧落台决斗那日，三十七岁的白颜率领白家一众长老弟子，浩浩荡荡来到昭峰脚下。

　　她一袭白衣，神色清冷凝重，薄施脂粉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岁月的痕迹，只有一份在时光雕琢下益发精致犀利的美艳。她没有束发，只在脑后简简单单系着一根雪白的缎带。

　　华家众人出于礼数早来一步，队伍的最前方，站着玄衣如墨的华渊。

　　他依旧俊美无俦，薄唇含笑，眼眸漆黑如夜，眉目间依稀可见当年的神采飞扬。二十年的血雨腥风让他的眸光更加凌厉，只在人群中轻轻一扫，便让一片白家人胆寒。

　　见到白颜走上前，他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白颜先登上昭峰那长长的青石阶。白颜冷冷瞥他一眼，长袖一拂径自踏上石阶。华渊唇角勾起戏谑的笑容，随着她的背影迈开了步子。

　　“白颜宗主和华渊宗主还是老样子，一见面就势如水火啊……”

　　不知是哪家人的议论声轻轻飘来，他们一定没有看见我和归霜在剑鞘中的震颤。不是因为双剑相遇，而是因为主人忽然高昂的心跳。白颜将我握得那么紧，她急促的心跳分毫不差地传递给我，手心的温度高得吓人。她一定用尽了全部自制力，才没让自己投入身后人的怀抱中。

　　华渊一定也是一样。心心念念之人就在咫尺之遥，却只能负手相望，拥抱不得。

　　临近碧落台时，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将我和归霜拔出，紧握在手中。昭峰上云雾缭绕，清寒的湿气在剑上凝结，化作点点秋水从剑尖落下，滴滴轻叩在脚下的青石阶上。

　　越过碧落台洞开的殿门，我看见大殿正中端坐着一个宫装老者，年逾花甲，面无髭须，坐榻高高在上摆尽威仪。在他两侧，三十六个锦衣侍卫一字排开，手中长刀反射出一片寒光。

　　白颜拔下左手拇指上戴了二十年的凌霄指环，高高举过身前。

　　指环以铂金打造，镶嵌以无数颗璀璨钻石，在白颜手中熠熠生辉。别说三十六个锦衣侍卫了，就连那宫装老者，都情不自禁被它的夺目光华吸引，目光中放射出毫不掩饰的渴求。

　　白颜冷冷笑了，忽然一指将凌霄指环弹起，手中寒光一闪，瞬间就将这枚武林至宝劈成了两半。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道玄色身影从白颜身后如闪电般飞出，他手中的名剑归霜激荡出嗜血的凤鸣。下一秒，白颜握着同样高昂鸣动的我冲了上去，眸光是我从未见过的冷冽决绝。

　　白颜和华渊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剑术天才，加上这二十年的勤加修炼，武功已臻化境，若单打独斗，除彼此之外可谓天下无敌。但他们面对的三十六个锦衣侍卫，招招式式狠辣疯狂，仿佛不要命一般一波波涌上来，不给白颜和华渊丝毫喘息的机会。侍卫们的目的简单明了，他们要用己方人数优势进行车轮战，一个人倒下马上有更多人冲上去，直至耗尽白颜和华渊的体力，再一拥而上结果他们的性命。

　　空旷的碧落台中回荡着兵刃凄厉的碰撞声。白颜和华渊已经预料到此刻的战局，深知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于是二人剑下再不留一丝同情怜悯，剑剑都割向那些侍卫的咽喉。我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划开敌人的皮肉，那喷射而出的鲜血溅在剑身上，杀戮的快感让我更加兴奋激昂。

　　混战持续了很久很久。随着倒在地上的尸体越来越多，我能感受到白颜握剑的手也越来越虚弱，好几次我几乎从她沾满血的手中飞出去。她雪白的衣衫上沾满了浓稠的血迹，分不清哪些是敌人的，哪些是从她身上一道道又长又深的伤口中涌出来的。她的喘息声越来越频繁，眼中凛冽的光芒却丝毫不减。

　　跟随她二十余年，我知道这一战早已超出了她体能的极限，她几乎是只靠意志力支撑着，一遍遍机械重复着挥剑的动作，速度竟丝毫不曾慢下来。趁着她挥剑割开一个人的喉咙时露出的破绽，作困兽斗的敌人们在她背上砍下好几道伤口，她却似根本不在乎疼痛一样，反手一刺就将偷袭者解决。

　　最后一名侍卫倒在白颜剑下后，殿中站立着的只剩白颜与华渊，还有那一直坐在高台坐榻上隔岸观火的宫装老者。我抓住空隙向华渊望去，他周身的伤口比白颜更多更深，左手肘以下的衣袖完全断裂消失，鲜血几乎染红了他整条小臂。归霜的剑尖触到了地面，看来他是凭着归霜的支撑才勉强站立的。方才的混战中，是他凭着精妙的剑法将大部分侍卫吸引到了身旁，保护白颜的同时为她制造机会。

　　宫装老者满是橘皮褶皱的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容。

　　他站起身来，先是懒懒鼓了鼓掌，像是表示对白颜和华渊的激赏。接着他身形如鬼魅般一动，我只看见高台上他佝偻的身影一闪，下一秒他就欺身到白颜面前，干枯的右手掐着白颜的颈项将她举了起来。

　　看他的身手，竟比方才三十六个侍卫加起来，还要高强！

　　“华宗主，把你的剑放下。杂家可掌握不好这手上的力道。”

　　通过方才一战，他已经看出白颜和华渊的关系匪浅，便想到利用白颜的性命要挟华渊就范。毕竟，白颜和华渊担任宗主之位二十年，在武林中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将任何一位收为己用都是莫大的收获。

　　华渊没有动作。他俊美的脸上浮现出慵懒的笑意，看得那宫装老者微微一愣。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在意她的安危？”

　　他一字一句说得轻柔缓顺，面上看不出丝毫担忧与焦虑，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淡淡扫一眼被制住脖颈要害的白颜。宫装老者危险地眯起了眼睛，死死盯着他，试图找出哪怕半分的破绽。

　　他没有看见，白颜握着我的右手一点点举起，在空中慢慢划出了一段美丽的圆弧。

　　我竭尽全力才没让自己震颤起来。这一招……白颜是想与老者同归于尽。

　　但华渊出手比她更快。未等那道圆弧划满，归霜闪着寒光的剑身划过一道银白的闪电，在宫装老者猛地睁大的浑浊双眼中，疾速穿过白颜的胸口，继而准确地刺穿了他的心脏。

　　十二

　　我从白颜手中倏然落下，清脆的落地声在空旷的碧落台中回响。

　　华渊抽出归霜，白颜纤细的身躯便似落叶般凋零在我身旁。她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呼吸却依然均匀。穿过她胸口的剑痕几乎看不出来，伤口周围只渗出了极少量殷红的鲜血，我蓦地明白了华渊的用意。

　　他这一剑一定反复研习了千百遍，竟能做到不伤及白颜的心肺经脉，同时精准地将剑刺入白颜身后人的心口。这等神乎其技又险象环生的招式，天底下也只有他能如此干净利落地完成了。

　　我想白颜并不知道他还留了这样一手，不然她方才也不会启用那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招式。而华渊早就明白如果遇上这种情况，白颜一定首先选择牺牲自己，于是想出了这保全她又能取敌人性命的剑招。

　　华渊拔出归霜后，再也支撑不住站立的姿势，踉跄着跪倒在白颜身旁，吐出一大口鲜血。

　　归霜悲鸣着落在我身旁。我望着华渊苍白的脸色，从意识深处升起一股绝望。

　　原来他的内伤比表面看上去更要严重千百倍。最后那一剑，他一定动用了最后一口护住心脉的真气。大滴大滴的鲜血从他唇角滑落，我几乎能看见生命从他伤痕累累的身体里，一点一点流失。

　　华渊挣扎着膝行到白颜身旁，捡起我握进她手中。

　　接着他笑了。清亮温柔的笑意从他子夜色的眼眸中升起，照亮了那张俊美如昔的面庞。恍惚中，二十多年前藏剑阁里那个丰神俊秀神采飞扬的少年，越过漫长的时光重归我面前。

　　他修长的指尖抚过我的剑身：“告诉你的主人，代替我……活下去。”

　　我忽然意识到他想干什么，却根本没有办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紧紧握着白颜的手，将我一寸寸刺进自己的胸口。他的血瞬间流遍了我全身，腥甜的滋味让我禁不住颤抖起来。

　　他没有直接将我刺进心脏，而是选择了疼痛百倍的肺部，只为能再多看一眼白颜沉睡的容颜。

　　我的剑柄抵到他胸口时，他终于上身一侧倒在了地上。

　　那双漂亮的凤目永远阖上的瞬间，白颜从昏迷中睁开了双眼。

　　她支撑着坐起身，顺着握着我的右手望去，只用一眼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久久凝望着华渊安详的侧脸，一行清泪顺着满是血污的脸颊缓缓流下。

　　她俯下身，最后一次亲吻他尚带着余温的薄唇。

　　“你忘了么……碧落黄泉，我都陪你一起去。”

　　归霜穿透她心口时，我终于又在她脸上看见了二十年不曾见过的，温婉平和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