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秋园逸事》小飞行

4、第 4 章

　　“三弟真是风雅至极，这五月天的，不去账房里看着伙计们，倒在家里园中欣赏美景，好不惬意！”未见人影，先闻人声。吕维风本是半眯着眼睛，靠在阑干上假寐，听见这银铃儿一般的嗓音，循着声源转过头去，便瞧见自家二嫂正款款走过来。

　　维风是吕老爷的老来子，从娘胎里出来时，两位哥哥都已过垂髫年纪。现在他二人也早就娶妻生子，成为家里生意的顶梁柱。大嫂是京城李员外的幺女，琴棋书画莫不精通，而且性子沉稳，很讨老太太欢喜，现在也随着大哥一起管理作坊中的大小事体。大哥忠厚，处事待人颇有乃父风范，他夫妻二人举案齐眉，街坊邻居交口称赞。

　　二哥二嫂则完全另一副光景。吕家二少爷维臣长相肖母，少年时风流倜傥，流连花丛。在学做生意方面虽有天赋，但男子讲究“成家立业”，维臣却总没定性。直到他十五岁随父亲南下探访江南养蚕大户时，才阴差阳错与一名养蚕女结缘，该女天真泼辣，口无遮拦，和维臣既是冤家又相爱慕，不出一年，维臣便说服家中二老，将她娶回了家。——这养蚕女便是维风的二嫂，琳姐儿。

　　维风年纪小时，哥嫂们都随父母，颇为宠溺之，可以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在大些了，按理说应该每天去账房做学徒，可惜他那怜香惜玉，感春怀秋的性格，对此竟一点也不上心。父母年纪渐长，对这个幺子无奈，也随他去了。其他哥嫂们不好明说什么，只想着维风再过两年，兴许能转了性。只有这直脾气的二嫂，时不时讥诮两句，有三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更多则看不过他镇日不务正业的样子，只觉碍眼。

　　“二嫂，中午好啊。”维风甜甜笑了，弯着眼给琳姐儿打招呼。

　　确是一副精雕玉琢的长相，纵观这十来年吕家上下，竟只有维风如此出挑，比京城里那新登的状元郎还要书生意气，玉树临风。

　　就算如此，也不该……琳姐儿正要发话教训维风，劝他快些去作坊或者账房，跟着哥哥们看一看也是好的，没想到这小厮闪过身，竟一溜烟地跑掉了，定睛再看时，“与谁同坐”轩中哪还有人？只有刚才不知谁折下的半枝桃花而已。

　　琳姐儿气的跺跺脚，想这小叔子真是难管教，想来想去又无他法，只得匆匆去伙房照看老太太要吃的补药。

　　“哈哈哈……”京郊一处湖边，维风蹲在那里，抱着肚子大笑。想到二嫂刚刚吹胡子瞪眼的表情，他就忍俊不禁，想来每天日子也没那么无聊，赏赏日头景色，捉弄一下家人，些许个时辰也就挨过去了。

　　“你是谁？为何在这里兀自狂笑？”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闯进维风的小世界。

　　维风站起身来，抖抖衣袖，收敛情形，便又恢复翩翩少年佳公子的形象，他看着眼前这个黄黑瘦小的放牛郎，不以为然地问道，“你又是谁？这沐春湖是你家的么？凭什么我不能再此狂笑？”

　　“你……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以前没在这附近见过你。湖边的玩伴们我能识个大概，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小牛郎牵牛的手微动了一下，脸倏地红了。

　　“我这样的？”维风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白衣白靴，头发半梳了一个结，半边散发放在肩上，一副公子哥儿的风流样。他再看小牛郎红着脸直视自己的神情，扑哧一声笑出来，“小牛郎，你还真是可爱。”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为何到这里？”牛郎锲而不舍。

　　“我嘛，我叫吕维风，家住在京城，就在沐春湖不远。以前没来过是因为，据说这里有水怪，会吸了童年男子的精魄去，让你变作水鬼哦！”他一边回答，一边步步逼近那小牛郎，后来吐出的话语，竟让牛郎吓得不敢动弹，想去转身看湖里到底有无怪物，又没那个胆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我还听说，水怪的样子很迷惑人，他喜穿白色，更喜欢，傻头傻脑的傻小子……尤其是，你……”

　　维风的嘴巴轻吐出这些话语，气息一下下呼在小牛郎的侧脸颊，嘴角略略上扬，那笑容坏坏的，好整以暇的样子，仿佛等着对方出糗。

　　小牛郎果然不失所望，大叫一声捂住自己的脑袋，抖着身子嗫嚅道“菩萨保佑！南无阿弥陀佛！莫要叫这水怪吃了我去！我还有爹娘妹妹要养活……”

　　“哈哈，哈哈哈哈……”吕维风终于再也忍不住，双手撑着小牛郎的肩膀，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对方这才反应过来，是被骗了，又羞又恼，抖掉维风的手，瞪着他，“爹爹说过，骗人的人都是小狗！”

　　“嗯，当小狗也不错，可以朝你汪汪叫，饿了有肉骨头吃，困了随便一窝，便是一顿美觉。比人来得自由很多呢。”吕维风也不恼，找一个大树靠着坐了下来，眯着眼睛享受黄昏前最后残余的春光。

　　“你，你这个怪人。长得怪，说话更奇怪。”小牛郎好奇他到底是谁，又怕再次被他弄出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身后的老牛“哞”地叫了一声，显得他更为尴尬。

　　“小牛郎，陪我坐会儿吧，你晚些回去，爹爹应该也不会责罚。”吕维风拍拍身边的草地，向他示意。

　　他侧头想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走过去，也靠着大树坐下来。

　　“你叫什么？”

　　“阿紫。”

　　“哈哈，你娘是一直想要女娃娃吗？为什么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才不是！你再混说……！爹说娘生我的时候，远处一团紫气，是顶顶好的预兆，便先给我起名阿紫，等到八岁入学堂后再正经起个大名。”

　　“哦，原来如此。”维风找了一个狗尾草，掐掉后面有泥土的部分，放在嘴里叼着，俨然一副游侠儿模样。“你今年几岁？盼着进学堂吗？”

　　“我还有八个月就满八岁了！当然想入学堂，每天去放牛的路上，走过镇子上的学堂，听到先生们领着他们念书，别提多么羡慕了！”阿紫把牛拴在树干上，翻来覆去想找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后来索性躺下，无不神往地谈自己的大理想，“以后我要读很多很多书，然后去考科举，中了状元，就把爹娘和妹妹接到京城，我们一起住大户房子，受皇帝接见，那该有多威风！”

　　吕维风听着这小孩子顶顶幼稚的理想，轻声一笑，却说不出来什么俏皮话儿。也许，内心深处，他和这小孩子也没甚差别，不过是想做一件自己真正乐意做的事情而已，却那么难。人，总归是不自由。

　　他二人靠着湖边大树，看着夕阳西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虽是头次见面，也没太大生疏感，竟一直聊到了天色渐晚。

　　阿紫正说得起劲，忽然停嘴，侧耳倾听远处山里的动静，欠身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草渍，对着维风说，“我娘唤我回家吃饭，家里的炊烟已经升起来了。我得走了，你也快些回家吧！”

　　吕维风看着他红扑扑的小脸蛋，也站起来，用满是草渍的右手捏了一下阿紫的脸蛋，说，“去吧，小牛郎，我们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