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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话 生白骨(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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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兰冬天的黄昏降临得很快,浅红色的夕阳被迷宫般的飞檐重阁挡在了我的视线之外后不久,整座王宫便陷入了一刻暗似一刻的暮色中。
西陵在昭阳殿对面的墙影里已经站了一阵子,抬着头似乎是在点数飞过那一小片建筑的乌鸦和其他鸟类。有几拨宫人从扫得干干净净的大路上经过,却没有向这边投来任何的目光。
我注意到那写着“昭阳殿”的匾额下的大门上垂着两条长长的白布,森森地带着些鬼气。西陵曾经对我解释过,悬挂这类的白布是金狮子国的风俗,凡是百日内新生了婴儿的人家,由于害怕恶鬼吞吃生命脆弱的婴孩的灵魂,便这样假装报丧,让恶鬼以为生下的是死婴,便不再骚扰。
昏黄的光线中,我突然感觉到了前方的一阵骚动,本就已经模糊不清的昭阳殿大门似乎从上到下整个扭曲了起来,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左冲右突,想要逃脱束缚着它的罗网。我甚至以为自己听到了那个东西挣扎冲动的心跳,但事实证明,那不过是来自稍微兴奋了一些的西陵。
夜幕如同白狼国的奔马群般从东方席卷过来,刚才大门上的变化转瞬即逝。角门上出来了两个健妇,到大门前下灯笼掌灯。西陵悄无声息地横过了大路,侧身趸进了半闭的角门,一股分外清冷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感觉好像在山林里奔驰了许久,突然跳进了一道幽深的小溪。我努力地揪住西陵的内衫捂着鼻子,忍下了一个喷嚏。
我的身边有少年宫女的谈笑,嬷嬷的指手画脚,听起来似乎也正在掌灯。然而在我的眼里,门内的两侧是两道已经悬着两列嫣红明灯的长廊,面前是一条精致而宽阔的道路,并没有一个人影,前方也没有什么宫殿楼阁,只是不停地延伸进远处的黑暗。
讨厌的幻影。我瞪大眼睛,想要看穿躲在暗处窥视我们的眼睛,但渐渐亮起来的月光洒在走廊后的素墙上,泛起一片纯洁无辜的清辉。
西陵的心跳并没有继续增加,他开始沿着脚下的道路前进。我抬起头,只能看见他的下巴,不知道他是个什么表情;我低下头,也只能看见他偶尔飘起来的前襟。只是两侧走廊上的红灯,飞速地被抛在身后,剩下的都连成了两条红线,耳边的各种碎语,也都缥缈于无形。
“有用嘛,”我不满地小声嘀咕着,拉紧他外袍的两襟,阻挡直接向我的头上吹来的大风,“明明是人家在消耗你的力气,你还跑得这么欢?”
“是吗?”西陵并不在乎地回应我的嘲笑,“那不如打个赌,我放下你,看你我谁能先找到这个幻影的主人。”
“这是你和别人的事,我才不要管,”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小小的空间里回响,瓮声瓮气得让人想笑,“何况找到了又怎么样?蒸了煮了,还是红烧了?‘她’是谁?太后又是站在哪一边的?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才不淌这趟浑水!”
“你不觉得现在再问这些有点晚?”西陵细长但有力的手指伸进来,出乎意料地拉住了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尖像是被热油溅上,刷地戳过去一瞬刺痛。
“你!”我还来不及反抗——比如在他的手上狠狠地啃出个牙印之类——就已经被一股反向的瀑布般的巨大力量抛到了高高的空中。我一眨眼,只见金黄的上弦月被稀疏的晚星拱卫,冷冷地无视着大地上发生的一切。
我依仗猫的灵巧在空中翻身下望,眼前是一幕俗世意义上的寂静夜色。廊下稀疏的红灯笼默默地燃烧,偶尔爆出一两个灯花,廊柱的深影纵横,交错在庭院中光滑的石条地上。廊后的偏房里有少女的细语,小火炉的红光把人影映在了窗上。
我落在了主殿殿顶鸱吻的旁边,许多天了的积雪表面还像白玉一样光滑,不但没有我的同类画的梅花,连那些鸟类都不曾在这里停下画过竹叶。
这当然蹊跷,但是对一个禁锢着“灵”并且对西陵设下了幻影结界的地方而言,这副景象却在我意料之中。在我还很小的时候,老妖们告诉过我:“灵”或“灵体”,是对法术修行者的世界里一切有形与无形的修行体的称呼;“灵气”是世间充沛着的,可被灵体所汇聚和利用的存在;而修行的意义,便是吸收天地间的灵气,化成维持自身生存并能运用自如的“灵力”。
如果连普通的猫和鸟都知道不要在这个屋顶停留……我仰起头,闭上了眼睛,捕捉着空中残留的思绪,寻找让那些非灵体的生命恐惧的来源。
在背后,在背后!后面有眼睛在看。别过去!东边有危险!
它们残破的思绪,渐渐地在我脑中凑成了一幅许久未磨的镜中之影般的模糊图像:后院东边的低矮耳房,一半被模糊的黑气所侵蚀笼罩,一点或是两点嫣红的目光,不时在黑雾中令人毛骨悚然地凌厉闪现,仿佛传递出饥渴难耐的讯息。
我睁眼下望,偏西的半月斜斜地照在精心地修饰过的后院,东廊的耳房前竖着一架爬藤,铁褐色的老枝虬曲着,被月光映在了耳房的窗下。月光被重檐遮挡而照不到的雕窗上,依稀刻画着丰满的石榴与葡萄、秾艳的桃花和杏花,漆色模糊在了夜色之中。
冬夜的寒冷空气凝滞,藤影却在我的注视下荡漾起来,仿佛一卷黄绢为底的古画被微风吹动。藤枝架影之间,似乎掩映着另外一处淡墨描成的院落,远远地连我也看不清晰。
我转身跳下了西耳房的屋顶,从屋脊的正中走过,以免自己足迹引起太多的注意。后院的主屋里香脂烛静静地燃烧,传来我从未闻到过的热烈奔放的香气,让我不禁在脑海里想象出一个大胆多情的异域女子,抱着琵琶骑着骆驼沿着狭长绿洲上的商路翩翩东来。
我顺着西耳房的檐角跳到了后院地下,藤影在墙上更加剧烈地摇个不停,墙上描画的院落渐渐色彩分明:两列红灯的长廊来到了尽头,平整的大路通向了一座秀美的花园,花园的一侧张着雪白的大帐,大帐的每一面的正中,都印着金色的异国纹样,繁复得认不出是图是字;帐外绿树鲜花环绕,草地连接着远方绿色的草原和雪山,草原上流过蜿蜒的河流,轻纱般洁白的晨雾水润地漂浮游荡,一截白色的衣裾在大帐的背后飘飘地一晃。
这就是幻影主人?还是只是个陷阱?我正在考虑是不是纵身再跳进幻影,墙里的大路上突然闯进来一个熟悉的黑色背影,疾行的脚步带起一股急风鼓动着衣袖袍摆。一见到草地花园的景色,他猛地停下,右手轻轻一晃,指间闪过一抹银光!
我正伸着脖子看他究竟是在对什么出手,忽然一阵风来,墙上鲜艳动人的幻影花园顿时敛迹无踪,只剩张牙舞爪的藤枝之影铁篱似的将东耳房的这面牢牢封住。
我心中正在叹惋,突然眼前一花,一片被月光照亮的白色裙裾闪进了我的眼帘,裙裾下一双纤尘不染的羊皮短靴一步几乎要踏到了我的鼻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