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井》甄夏

1、第一话 生白骨（1）

　　在中原大毓王朝绝大多数的居民眼里，楼兰意味着一个十分遥远荒凉的地方——如果他们恰好听说过楼兰这个名字的话。但事实上，大毓王朝绝大多数的居民，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家二十里外——除了当兵的、商贾和某些读书人——也从来没有见过半个楼兰人，楼兰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们根本就懒得理会。
　　在集市上高谈阔论的乡绅里的一半，都认为楼兰的居民和雄踞北方草原的白狼族人一样，是茹毛饮血、好战嗜杀的蛮族；那剩下的一半，却似乎还不知道现在的草原已经是白狼族，而不再是他们的子弟曾经抗击过的茹茹族的天下。
　　若是读过一点书的，每每会吟咏“天马徕兮从西极”、“吾家之嫁我兮天一方”这样的汉诗，再与近来十分流行的蔡文姬《胡笳十八拍》曲子相联系，未免就对流寓楼兰的中原人流露出了几分掩饰不住的同情。

　　西陵说着这些的时候，正斜倚在覆盖萨珊孔雀蓝织毯的柔软靠垫上，举着雕刻缠枝葡萄纹的浅蓝色琉璃盏，啜饮楼兰宫藏的色如美女金发的葡萄美酒，并不掩饰眼里那种觉得有趣的笑意。
　　要是容我再罗嗦几句的话，他身边的白铜炉里燃着芳香四溢的、对嗅觉灵敏的我来说却太刺激的安息香，身下是风格神秘的、好像是墨汁误洒在了洁白宣纸上的黑白羊毛厚地毯，铺满了整间两丈见方的会客室。有冬日午后聊胜于无的淡黄色阳光，斜照进西面一排长窗，落在西陵对面一个身披长毛雪狐裘的年轻男人肩上。

　　男人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平整光滑的手指，晃动着轻薄透明的稀世琉璃盏，盏中金色的酒液卷起一个小小的漩涡。“这么说，”他笑着，那对金褐色的眼睛促狭地眨了眨，“难道你是在等我来对你这位流寓楼兰的中原人致以深切的同情？”
　　“岂敢。”西陵接话很快，但话音里却没有半点“岂敢”的谦卑。
　　“普天之下，我再也找不到一个比这里更好的居所了。”他带着悠长的微笑补充道，向年轻的男人举杯祝酒，真诚的语音和眼神让我相信，他说的仿佛是实话。

　　年轻男人半信半疑地夸张地笑，上身却不自觉向西陵倾了过去：“那么国师今年打算怎么回报本王的盛情款待？”
　　“你想要什么？”
　　年轻男人“哼”地一嗤，维持着用手支头的慵懒侧卧姿势，不为貌似优厚的条件所动：“我向你要的你从来不肯给。我要你的这只新宠物，你肯？”
　　他的指尖直直地指到了我的眉心，我无端猜想了他仿佛有一肚子幽怨不甘的情绪翻滚着汇聚，从离我一尺之遥的指尖上雷电似的激射过来。

　　我“喵”地一声跳起，娇怯地缩到了西陵的身边，翠绿色的眼睛泛上一层水雾，抬起头巴巴地望着他，又眨了眨，“呜呜”地连叫了几声，就差拿小爪子可怜兮兮地拉住他的衣袖。
　　并不是我有多想留在西陵的身边，也不是这个年轻的男人多么令人生厌——事实上，这还是我来到楼兰的半个月里第一次见到这个凡人——我怕的是西陵为了不让我对新主人不利或从他的身边逃跑，会在我身上施下什么一辈子难解的毒辣法术。

　　西陵瘦削的手指抚摸过我两耳之间的头顶，食指稍稍用力，就轻易地把我的头按得低下去，让我再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一只养不胖的瘦猫而已，手感一般。不过若是陛下喜欢的话，我一会把它清洗干净，打包装好，让总管大人用金盘送到陛下的殿里，保证没有半只虱子跳蚤……嗯，就是它有点小脾气，要是在陛下那里耍什么小性子……”

　　他策略性地欲言又止，被年轻的楼兰王心知肚明的笑哼声打断：“你算了吧！就知道你不肯，还要假惺惺说这么多——你除了要我出力的时候，才不会拿我当‘陛下’看待！”
　　西陵不置可否地笑，顺手把我提到了他的膝上：“你除了要我出力的时候，可也从来没有把我当‘国师’看待吧？”
　　我努力地仰着小脖子，从西陵的眼睛看到楼兰王的眼睛，从楼兰王嘴角的微笑看到西陵嘴角的微笑，终于得到了一个貌似很浅显的结论：他们俩是一伙的！

　　楼兰王抿起唇来的时候，收拾了满脸玩世不恭的态度，淡黄色的阳光在他五官端正的脸上留下浅浅的几块阴影，金褐色的眼睛仿佛突然深邃了许多。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望向了二楼窗外落满白雪的高树枝条，远处重重叠叠的殿顶也都被覆盖得看不出原来艳丽的颜色。

　　“这些年，要维持楼兰四野与金狮子、白狼、昆仑和大毓帝国的边境安宁，很不容易吧？”西陵说着的时候，温柔地顺着我的毛，让我舒服得伸了个懒腰。
　　“边界上还好，”楼兰王把洞察却有些憔悴的目光转回到西陵的脸上，“白狼和大毓相互牵制，昆仑近来内讧不断无暇他顾，金狮子与我分享行商线路的收益，若不能一击得胜，行商因为惧怕战争而改道，他们自己也得不偿失……”

　　“那么，你来找我，是因为她？”
　　楼兰王微微地点了点头：“今日黄昏，太后赐宴瑶华宫。她不知道你已经回到王宫，在我来之前已经去了太后那里……我想大概她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今日黄昏。”西陵也点了点头。我望见斜阳低垂，晴朗的天际没有一丝云彩，但殿顶上的积雪却已经开始反射出浅玫瑰色的柔光，知道他又要开始揽上一堆麻烦。

　　他揽上麻烦并不要紧，但要紧的是每次他都坚持要把我卷进他的麻烦里。我好几次想跳起来说“我不干了！”，却每次都在他的眼神面前败下阵来。
　　他法术高强，我承认，但至少我没感觉到他用了什么法术限制了我的猫身自由；跟着他吃香喝辣住得好，我也承认，但这种纯粹物质的享受，我一个堂堂的猫妖也不是靠自己就做不到。

　　“九笙。”西陵出声唤我，拨过我的头来强迫我和他对视。我急忙转动眼珠四处张望，不知何时，年轻的楼兰王已经走得不见踪影。
　　“九笙。”他又唤了我一声，却并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直接拎起我，塞在了他的外袍和内衫之间。我赶紧收起尾巴坐好，身侧传来他缓慢但有力的心脏跳动声，让我莫名地感到安心与振奋。

　　要命的是他的眼神。我把侧脸贴在他温热的胸前，继续走神：我长年累月的流浪里，他是第一个、也是到目前为止唯一的一个成年的生物，在每一次看我的时候，都让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他的生命中一个极其重要、无法替代的角色。这让我诚惶诚恐、受宠若惊，忍不住想要尽我所能地回报。
　　当然，如果这一切其实只不过是一种我前所未闻的法术——我眯起了绿眼珠里黑色的瞳孔，从前掌小巧的肉垫里伸出闪烁银蓝光芒的爪尖——我在黑沼泽里浸染的几十种无解的剧毒，只要轻轻地在他身上划开一个小口……

　　猫妖都是记仇的，我当然不会例外。

作者有话说

　　楼兰是汉代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南北朝后期后不再见于史书，但后来一直作为西域小国的代称，例如唐诗“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本文沿用此国名，指代西域靠近中原的一个架空的国家，请勿与真实历史混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