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忽已晚》英天

1、【一】

　　八月的午后，浮云布满天空，淡一块，浓一片，整个天空像一幅浆染得不均匀的灰布。空气潮且热，还夹杂着一丝古怪的药味，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纪晚坐在池边，赤着脚。
　　将脚浸在水里，凉凉的池水像最柔软的丝绸缓缓没过她纤细的脚踝，细白的小腿像两截粉嫩莲藕，连池里的锦鲤都忍不住上前轻轻亲吻。她难得心情欢愉，哼着小曲，双脚一前一后在水里摆动着，荡起水花阵阵。
　　“夫人，您哼的这是什么歌？”
　　纪晚回过头，发问的是那个叫雪竹的小丫鬟，正提着她的绣鞋，蹲在地上睁着双天真烂漫的杏核眼望向她。纪晚心头一动：“好听么？”
　　“嗯，好听。”
　　低空中许多蜻蜓飞过，一只轻轻地落在池中荷花上，纪晚盯着蜻蜓发呆，雪竹觉得夫人一向没什么喜怒的面上似乎隐隐露出了些凄惶的神色，她几乎以为夫人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时，却听纪晚低低说了声：“是我家乡的小调。”
　　雪竹隐隐觉得自己说错话，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低头不语。

　　院门外传来一阵吵嚷，夹杂着女人哭闹的声音。
　　不一会，身后便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纪晚你给我滚出来——！”
　　雪竹皱眉：“放……”只见她一个肆字还含在嘴里没来得及说，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穿着红衣的林燕燕发疯一样推开她，像一团火朝纪晚扑过来：“你个贱人！”
　　林燕燕平日里看上去柔柔弱弱，发起狠来谁也拉不住，十根水葱似的手指直往纪晚脸上戳过来。纪晚居然也不躲，扑通一声被她直接推进莲池里。
　　“贱人！你还我雪狮子！”
　　幸好池边水浅，站起来也只是齐腰，纪晚像只落汤鸡一样上岸，湿透的衣裳紧紧裹在身上，显得身形格外削瘦，几缕发丝贴在额前，狼狈不堪，她擦了一把脸上的水，就那么愣怔着看林燕燕：燕燕与一年前已经大不一样，满头珠翠环佩叮当，十足贵夫人的装扮，哪里还有以前在江陵时的青涩模样。
　　纪晚突然想笑。
　　她心里想着，脸上就已经露出笑意来。
　　林燕燕恨意更盛，伸出长长的指甲已经挠在她脸上，生生刮出几条血痕来，雪竹被人死死按着，还在不住哭叫：“来人啊——快去叫公子——！”
　　听得不耐烦，林燕燕反手又给了她一巴掌：“公子早出门了，贱人，没人会来救你们！”雪竹年纪小，被人反剪双手制住，连挨了两巴掌，粉嫩的脸蛋已经又红又肿，疼得只会嘤嘤地哭。
　　血从纪晚的脸颊上缓缓流至颈脖，雪白的肌肤一衬，格外惊心，她眉头也不皱，毫不在乎：“你放了她。”语气淡然，却有毋庸置疑的气势。
　　“你命令我？”林燕燕笑得刺耳：“你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她硬生生地吞下后面的话。
　　“你放了她，我随你处置。”纪晚看了一眼哭成泪人不停摇头的雪竹，话却是对林燕燕说着：“要杀要剐，都随你。”
　　林燕燕再次狠狠将她推倒在地上：“你想死，别以为我会遂你的愿！”她不傻，虽然她有一千次一万次想要杀死眼前这个女人，但她知道，纪晚若是死在自己手里，那么将有一百种更凄惨的死法等着自己。
　　只有老天知道自己到底有多恨她。
　　那次公子喝醉了酒，面若桃花，连眼角的红色泪痣都浅了许多，她跳那支学了许久的九州春风曲给他看，他难得地握住她的手，嘴里却唤她——晚晚。
　　“公子，我究竟哪里比不上她？”林燕燕伏在他脚边，华丽的红衣散开在地上，像一朵盛开到极致的花朵。公子弯下腰，用三根手指紧紧地捏着她的下巴，那么用力，几乎将她那精致小巧的下颌捏碎。公子的身上有好闻的酒气，脸又生得那么美，几乎叫女人都相形见绌，可是他那双狭长的凤目里面全是蔑视，就像看见一坨狗屎：“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怎敢与纪晚相提并论？”
　　她看见公子琥珀色的瞳仁里映出自己的影子，美则美矣，却像白痴一样惊恐地张着嘴，说不出半句话来，自己替他卖命，替他打理府里事宜，可那个女人做过什么呢，那女人满脑子只是想杀了他。
　　原来自己为公子做了那么多，却仍旧是比不上那个女人一分一毫。
　　林燕燕不甘心，她不服气，也不明白为什么公子要一次又一次地纵容那个女人，在所有人眼里，他对她已经足够仁慈了不是吗？那个蠢女人以为公子都不知道么，其实他只是不愿跟她计较而已！
　　贱人！贱人！

　　纪晚被她推得跌坐在地上，慢慢站起来，脸上却露出诡异的笑容，只听她缓缓叫了一声：“艳儿姐姐。”
　　她故意要激怒林燕燕。
　　林燕燕气得发狂，眼珠子都红了，一巴掌扇在纪晚脸上：“你闭嘴！”这个世界上早就不存在什么林艳儿，只有她林燕燕！
　　“艳儿姐姐。”又是啪地一巴掌。
　　纪晚的脸被抽得扭到一边，又热又辣地疼，嘴里有血腥气渗出来，她笑了笑：“姐姐，你杀了我吧。”
　　“呸，你想得倒美！”林燕燕冷笑，又一次高举了手，可这回却还没来得及落下来就在半空被人捉住，她愕然回头，正对上那张美得不似凡人的脸，连灼灼一粒红色泪痣仿佛都含了隐隐怒气，她骇然：“公、公子……”整个人几乎快瘫软下去，她带来的几个人也骇得要命，顿时跪了一地。
　　纪晚眼皮也不抬，神情漠然地站在原地不动，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只是模样十分狼狈，浑身湿透，发髻散乱，脸颊红肿。
　　澹台月瞥了她一眼，心底像被蛇狠狠咬了一口般刺痛。
　　半晌他才开口：“又怎么了？”这番却将眼神投向了林燕燕。
　　林燕燕伏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脑后一支金步摇随着她身体颤个不停。此刻她又变成了那个柔弱娇媚的燕夫人，顶着一张哭花的脸孔，颤巍巍地抬起一根指头指着纪晚，对澹台月一颤声道：“她、她毒死了我的雪狮子……呜呜……”
　　雪竹却急急地叫出声来：“才没——”澹台月眼风一扫，她吓得立刻噤声，园中静谧，只听清朗的男声一字一顿：“给我掌嘴。”
　　纪晚吃了一惊，她知道澹台月一向小人，没料到他如此卑鄙，她的脸一下煞白起来，这时立刻有人上前拉住雪竹，发出一掌一掌清脆的啪啪击打声，打得雪竹死死咬住嘴唇垂下头去，发出难以遏制的哭泣声。纪晚忽然满脸绯红，愤怒使那红晕一直延伸到了她细长的颈脖，衣袖之下的双手紧握成拳，浑身都像得了疟疾一般剧烈地打着颤。
　　他想要我跪下来哀求他，他想用这样的手段来羞辱我，在她这般想着的时候，可怜雪竹已经口溢鲜血，晕厥过去。
　　澹台月示意人住了手，亲自扶起林燕燕，将她打横抱起：“不过是只小畜生罢了，你若真喜欢，我让韩灏再捉一只送给你。”林燕燕手里捏着一块银红色帕子不停拭泪，飞快瞥了纪晚一眼，娇滴滴地顺势往他臂弯里一倚，涂着红色丹蔻的手便紧紧攀上了他的肩他的脖子：“是，都听公子的。”
　　旁人离得不够近，没人听见他低声的一句：“你想死么？”除了林燕燕。
　　看他二人郎情妾意眉来眼去，纪晚一阵莫名心烦，索性闭了眼睛。

　　待她睁眼时，园里已经重归宁静，只剩两个哭得还没缓过劲来的丫鬟，以及晕倒在地上的雪竹。
　　纪晚急走过去，从袖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瓷瓶，拔开塞子将瓷瓶往雪竹鼻下一送，只听雪竹呵嚏一声，惊惶失措地睁开眼：“公、公子饶命——”纪晚紧紧按住她：“别怕别怕，他们已经走了。”雪竹茫然的眼神渐渐有了焦距，看清纪晚的脸后忍不住悲从中来，抱着她的手又哭了一场。
　　那边澹台月刚抱着林燕燕走出园去，便摒退了旁人，林燕燕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只觉身子一坠，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她却连痛也不敢叫，一骨碌跪在地上把头磕得如捣蒜，也不知说什么好，只一连声哀叫“公子——”
　　澹台月负手立在原地不动，只是神色更沉：“呵，你好大的胆子。”林燕燕白皙的额头已经磕破了皮，她弓着腰，用一连串的鼻涕眼泪齐齐落下来表达她的悔意：“……再也不敢了……”
　　“滚！”
　　林燕燕像得了大赦一般，连滚带爬地跑走。
　　澹台月看也不看她，心思全在方才那张漠然的脸上，他恨透了纪晚那副无动于衷的神情，无论他做什么，她始终是那种神气，将他们之间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他怀念从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小郡主，怀念他们在江陵的日子……是他此生最美好的时光。
　　可那时光却被他的好爹爹、好哥哥，处心积虑地彻底摧毁。

　　近晚时分，憋了一天的倾盆大雨终于从变黑的天空里，倾泻下来，大得仿佛不是雨，而是发出乱响的、令人几乎站不住脚、直直从天上倾倒下来的水。
　　旁边的桂花树被雨砸得朔朔响，碧油油的叶子像涂了蜡。
　　澹台月站在树下，雨水顷刻间将他浇得透湿，也不觉得冷，他只觉得寂寞，纵然他走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似的人物，但还是感到了人生的寂寞，仿佛自己一天比一天更深地坠入一个深渊，找不着边际，看不到止境。
　　屋里有人掌上了灯，窗上映出了身影。
　　他辨出哪个是纪晚，那瘦瘦的，单薄的身体，就算闭上眼仿佛都能勾勒出她的轮廓——她喝水、写字、发呆，澹台月隐在树影里，看了很久。
　　他回到自己的金紫堂时，发现廊下赫然站了一个影子，似乎等了不少时间。
　　“唉，等了你好久……”
　　“哦，你来了？”
　　来人玄衣金冠，姿态优雅地翘着二郎腿，品着沏得浓酽的上等蒙顶甘露。这时澹台月已经换了身衣衫出来，软缎的月白色袍子衬得他愈发面如美玉，头发擦得半干，仅仅用一支玉钗别上去，眼梢微微有些发红，烛火下他的神态隐隐透着一股阴郁，可映着左眼角那粒小小红色泪痣，又显得分外妖娆，像极了一只狐狸。
　　澹台月伸手去端那青润透光的茶盏，袖口上缀着一朵银丝绣成的芍药，暗暗妖娆地盛开，他浅浅呷了口茶，半晌才开口：“纪晚伤了脸，你明日去看看她，免得落下疤痕。”那人点头，却又叫起来：“什么，她仍是这样作贱自己？”
　　澹台月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里，虚眯起眼睛看向他，那人知道这是个危险信号，忙闭嘴低头喝茶，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