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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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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已渐渐发白,荒原之上除了这一昏一伤外,悄无人烟。
摇摇欲坠的黑衣女子咬牙用鞭子紧紧扎住伤口,缓缓地向地上白影走来。她一边走着,一边看着眼前陌生的身影。不知为何,那看向洛清漫的眼神里竟多了几分迷惑——
是什么,让当年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修得一身武功?是什么,让不忍伤及一花一草的女孩儿变成了这般的坚强与决绝?这些年,那些苦,也许她不得而知。
“清霜姐姐!清霜姐姐!你快看——”
正在浇花的小丫鬟闻声抬头,便看见了一身华裳的小女孩气喘吁吁地向她跑来,怀里不知捧了一大堆什么。
“公主小心!”那丫鬟有些紧张地看着主子不要命地扑到她身前,连忙放下水壶接住那小小的暖烘烘的身子——“公主呀,你瞧你,都流汗了!”
小公主摆摆头,躲开了丫鬟手里的丝绢,只顾嚷嚷着:“清霜姐姐,你快看这个!”
“什么呀?”丫鬟低头一看,不过是一堆刚从泥里拔出来的野草罢了,不由得一愣。
“诺诺诺!你看呀——”小公主小心翼翼地用脏兮兮的小手从那堆野草里抱出了一只活物,异常欣喜地送到她面前。
“呀!”丫鬟惊叫了一声,也顾不得规矩了,霎那间笑逐颜开,“这,这是金丝雀呢!”
“嗯嗯!今儿和二哥哥南筠哥哥他们去爬树,最后就只有我发现了它哦!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好看呀,真漂亮呢!若是养在宫里的话,一定会很讨人喜欢……”
“放肆!”
小公主和丫鬟齐齐一抖,顿时面如死灰地转过身去,只见管教嬷嬷一脸怒气冲天地盯着她们,手里已多出了一条鞭子。
“嬷嬷……”小公主双手紧紧地护着怀里的小生命,一边可怜兮兮地看着管教嬷嬷。放在平时,只要她一装可怜,饶是管教嬷嬷再怎么气愤也只得作罢。只是今日,不知为何,管教嬷嬷竟是半分情面都不留。
“春兰,春杏,带公主去沐浴。清霜,你跟我过来。”管教嬷嬷说完话,又深深地看了丫鬟一眼,随后面无表情地向殿里走去。
“嬷嬷……清霜姐姐……”脸上红晕尚未褪去,小公主眼见就要害得清霜遭殃,竟直直地哭了起来。跟着管教嬷嬷的兰杏两丫鬟忙上前抚慰小公主,又急急地带着她要离开:“公主不哭呀,清霜妹妹不会有事的,快跟奴婢们走吧。”
“真的?清霜姐姐没有关系吗?”小公主一脸梨花带雨地问道,却还像是不放心地望着清霜。
清霜看见春兰春杏的眼神,自知耽误不得,便勉强对主子笑了笑道:“放心吧,公主,又不是什么大事,嬷嬷总也不会吃了清霜的。”
小公主想想也是,便眨了眨眼睛,收回了一连串的眼泪:“那你要早点回来哦,清霜姐姐。”
“嗯!”清霜像是被那稚嫩却毫不含糊的语气触动了,心下忽然酸酸的,忙撇过头重重地答应了一声,急急地走了。
那天管教嬷嬷对清霜说的话,只怕清霜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不是一顿小小的鞭打,也不是一场严厉的责骂。相反,她还被赏了一小盒宫里精致的荷花糕,甚至还有十多两碎银子。管教嬷嬷也真的没有将她怎么样,只是背对着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也许管教嬷嬷这辈子也没有这么温和地对待过手底下的丫鬟。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句话,却比一顿鞭打一场责骂更加厉害,仿佛离弦之箭猛地刺穿了她的心,连一点给她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唉,清霜啊,你的阿娘今儿早上去了啊。”
阿娘是她唯一的亲人,唯一在宫外面等着她回家的亲人。她月月领到的几两钱从来都是一个子儿不留地托人送到阿娘那儿,供阿娘养那怎么治也治不好的痨病。她从没放弃过,只要能让阿娘活着,就算是去做卑微的宫女,她也愿意。可不等她出了宫去和阿娘过下半辈子,阿娘就等不及地走了,一下子就好像抹去了她所做的一切的意义。
清霜浑浑噩噩地回到主子身边,见到那金丝雀已被锁进了笼子,忽然想起了小时候阿娘对他说过的话:“金丝雀可是吉祥的鸟儿,若是见着了,那一定会发生好事儿。”难道这就是阿娘说的“好事儿”吗?
清霜看着那雀,恍然间觉得自己也同它一样被锁在冰冷冷的笼子里,一辈子是怎么也出不去了。
“清霜……姐姐……”
有人轻轻地拽住了她的衣角。
“公主?”
不知为何,清霜在回身看见主子的刹那,产生了一种千回百转的错觉,仿佛一直飘在半空的孤魂终于找到了归属——“公主,累了吗?”
小公主摇了摇头,咬着嘴唇小声地问道:“嬷嬷她……打你了吗?……是不是很疼?乐缨可以帮忙揉一揉哦……”
清霜慢慢地蹲下身,轻轻抱住了小公主,视线一下子模糊起来:“怎么会呢,清霜一点都不疼呢……公主……”
小公主像是大人一般伸出手拍拍丫鬟的后背,稚气十足地说道:“不哭哦,不哭哦……哭了就会变丑了哦!清霜姐姐可是大美人呢……”
“胡说……”哽咽,“我哪算得上是什么美人……”
“乐缨才没有胡说呢!是舒哥哥说的!舒哥哥也喜欢清霜姐姐哦!”
丫鬟“扑哧”一声笑了,随即抹去了脸上的泪,双颊红红的,煞是好看,“他那算哪门子的哥哥呀?——公主整天‘哥哥姐姐’的,就算我们担得起,皇上他也担不起呢……”
“谁说的!父皇怎么担不起了?四哥哥可是说了,男长为兄幼为弟,女幼为妹长为姊,兄弟姊妹互敬互爱,天经地义。你长我幼,不就是姊妹么?”
“那乐缨公主喜欢清霜姐姐吗?”
“那是自然。”那小大人的样子,竟像极了那位风流潇洒自信非凡的四皇子殿下。清霜看着她,情不自禁地轻声唤了一句,“妹,妹……”
看清了白衣女子腰间的玉佩,她不禁一震。那正是当年四皇子殿下在无心将乐缨那只美丽的金丝雀放走后作为补偿相赠的。
“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出口成章的四皇子朝楚殿下在她面前缓缓吟出了这首诗,视线从她身上一掠而过。不管是否看出了她对那雀儿的一份悲情,至少他眼睛里透出的隐隐悲凉令她记忆犹新。
原来那玉佩,公主竟一直带在身边——这样然重诺的一个人,那个时候怎么会抛下她远走高飞呢?
清霜心底起了一丝波澜,她想了想,忽然伸手摘下了那枚玉佩——“如此一来,你还会喜欢我么?乐缨妹妹……”
“——果然是你,清霜。”
女子身形一僵,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一眼便对上了那一双深情款款的眼眸——“你,你是舒震?!”
淡衣男子大步向前,走到她身边,低下头看了看地上昏厥的白衣女子,轻声说道:“十年不见了,清霜——我找了你十年,不想是以这种方式再见。”
“……找我?呵呵,就算找到了又如何?”黑子女子脸上神色一变,语气又恢复了尖锐犀利,“——我也不曾想我们竟还会再见面,舒震,我以为这世上已不该有什么清霜的故人了。”
“你!”男子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手却握紧了剑,“我知道,这些年你一定活得很苦。”
女子攥着鞭子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执拗地看向一边——天色已经微亮,该是离开的时候了。突然……
男子抓住了她的手臂,颤声道:“不要回去了,清霜。”握及处顿时一阵刺痛,女子控制不住地低低呻吟了一声。
“你受伤了?”
“放开我。”女子冷冷地命令道,丝毫不为所动,“舒震,他日若再相遇,你我便是刀剑下的敌人,请不要再说这种幼稚的话了。”说罢,女子竟不要命地狠狠抽回了鲜血淋漓的手臂。
男子默默地看着她,不敢再动。
清霜从怀里掏出一粒药,扔给男子,最后瞧了洛清漫一眼:“这是解药,不妨让你们家殿下做个顺水人情。替我带句话给殿下:千万别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清霜!”眼见朝思暮想的女子就要离开,男子悲愤至极,“你真的不能不去吗?你可知你在干什么!”
“瞻沈云之泱漭兮,哀吾愿之不将。”女子颀长身形在墨黑紧衫下显得分外萧条,她似是幽恨似是长叹,一句轻飘飘的话落在男子心里竟是一片清冷。
——她为何忽然在此出现?她为何看他好似敌人?她为何想要杀了那人却又放手给他解药?她可知她在干什么?
瞻沈云之泱漭兮,哀吾愿之不将。
那是离人的泪,还是心尖的血?
舒震不知道答案,却知道她已经走了,不带一丝不舍与留恋。
三十里之外,黑衣男子在马上眺望着前方,面色淡然却温润如常。似在悲鸣的秋风带起他的衣袂,瑟瑟的寒意在他漆黑的瞳孔中静如止水,仿佛已没有什么可以激起那深不见底的心绪。
天渐明,马儿忽然轻轻扬了扬头,冲着不远处低鸣了一声。黑衣男子爱抚了它几下,转头看着手下奔至身前,手里抱着那个不省人事的白衣女子。他优雅地接过了女子,即使是臂上破碎的锦衫以及隐约可怖的伤口也掩盖不了他尊贵的身份和高贵的气质。
“殿下,她的毒要不要……”
“解药呢?”
“这里。”
暮秦捏着那枚小小的药丸细细看了一番,却并不急着救人,只是微微一笑:“她可还说什么?”
舒震脸上一红,颇为尴尬,唯唯诺诺地低声说道:“她说……请殿下千万别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呵呵,”暮秦倒像是猜到那人的放肆,竟也不恼怒,“时隔多年,你的霜儿怎么愈加泼辣了?是时候好好调教一下了……”
“殿下!——殿下怎么知道那人是清霜?那还要我去查看干什么……”后一句话极轻,像是恼羞成怒的抱怨。
暮秦提马向前,淡淡笑着:“你这样子,和直接在脸上写下‘我终于找到我的霜儿了’有什么区别?就算是冥合也会看得一清二楚。”
舒震狠狠地咳了一声,又急急地追上去问道:“殿下,真的不用继续追下去么?毕竟那幕后……”
“不必,我已知晓。”二皇子似乎成竹在胸,自顾自地向城外驰去——“当然,如果你继续追下去,我也绝不拦着……”
“……”舒震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