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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万秋乐 五 ...

  •   五

      他喝不到他手中的千年陈酿。
      就像刻意设在两界之间的篱笆,提醒他此界和彼岸的悬殊。
      对方却似乎并不介意自斟自饮。

      他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张十八岁左右的脸。睫毛浓长眼睛明烨的少年。
      灵魂所保持的永远是心灵的年纪,他见过无数老人模样的灵魂,也有许多青年模样的。他不想看自己的灵魂,那或许是老得和树皮一样了。
      那位乐师似乎是还未成年就停止了成长,即使在六十三岁死去的时候也没有苍老衰弱,时间没法在他的心镜上划出痕迹。可既然会跨过两界隔离重回这层世界,那面镜子上一定是有什么痕迹了,是有了眷恋。

      「……所以,你果然是世世生生在在所所,生为以筝弹万秋乐之身了?」
      他挑起眉毛揶揄道。
      「只是你用的好像是笛子。」

      乐师用足以招魂的嗓音短促地啊了一声,「对了,我吹的这首曲子是万秋乐?!我想了好久了!」
      他诧异地屏住呼吸。

      有什么不对了。
      不是那首招魂曲子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总是忌日时跑到这边来?」他想了半天没有结果,问道。
      但乐师一脸迷惑的表情显然早已在表达自己也不知道。
      「我也在想啊,想了很多年了。」

      「多少年?」
      「……这个也得想想。」
      「你是什么时候忘记自己为什么会在忌日时来到这儿的?」
      「……我也记不得了啊。」
      是太久远了吧,终于成了无头悬案。

      他试图理清头绪。
      从六岁第一次听到笛声到这一日才记起所有事情必然有什么原因。

      「两日前是你的千年祭。」乐师想起了什么,咧嘴笑道,「所以我想你会来吧,你很久没回来了,而且一千年也足够你想起来以前的事了吧?」
      「但我第一次听到你吹笛子可是在二十五年前,那时就应该想起许多才对。」
      「二十五年前?那时是我的千年祭啊。」博雅盘腿坐到地上,津津有味地回忆着,「我比你早死二十五年,后来每年忌日晚上都会回去戾桥那里,也年年都会看到你,第二十五年忌日的时候没见到你是因为你死了,可惜比我的忌日早了两天,否则我说不定正好在那儿,能引你过桥,带你到我住的地方。后来老的戾桥不知什么时候没了,但这里又建了起来……」
      「你住的地方在哪?」他打断他的话。
      「啊,有很多人,长什么奇怪样子的都有,似乎都各有所长。」
      「就像你最擅长吹笛?」
      「是的。」
      叶二在博雅手里挣了几下,似乎在提醒什么。

      脚下的恢弘棋阵已经淡到几近完全透明。
      他察觉到从四角吹来的冷风势头逐渐强劲,凉意却是从内往外扩散。

      如果向前推算,博雅死于天元三年也就是公元九八零年的九月二十八日,安倍晴明死于在此二十五年后的九月二十六日。
      他记起那二十五年繁忙而苍白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每到博雅的忌日他都会如约前往戾桥,说是有约其实并没有约好什么,当他在博雅逝世后的第一年忌日听到笛声时就明白了从此以后每年都会有这样一晚。
      一晃二十五年,他只有最后一年失约,因为他那年身体越发衰弱,没有等到忌日那天就已经死去。他们相差两日。
      他曾想如果他能撑到博雅忌日的那天,或许他们可以去同一个地方,无论是他跟博雅走还是博雅随他走。
      相差两日却成了天堑。

      然而为什么他忘记一切,有了另一次在这边的生命,博雅却始终停留在那边,而且年年忌日过来吹笛。
      他越想越觉得寒冷。

      「如果你真是妖怪,我可能会斩下去的。」
      记忆里动听的嗓音急急说道,因为他故意恐吓说自己是妖狐后代而焦虑惊恐。
      他终于不忍心看那像被欺骗了感情一般的悲伤神色,收回了恫吓的眼神,笑着劝诱,「可并不是所有妖怪都是坏的呢。」
      隔了许久,不出声的乐师忽然鼓足了气,「就算晴明你是妖怪,我也还是你的朋友。」
      方才调笑的气氛完全消散,他被这句啷当掷地的话阻住了所有想继续逗弄对方的念头。似乎有什么叫作震撼的东西敲碎了他的面具,以至于他摆不出常有的笑容。

      「如果我成了鬼怪,你会逃的。」
      他看着乐师在星辰下近乎璀璨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对方确定地摇摇头。
      「我说不会就一定不会。」

      「因为还没看到啊。」
      「看到了也不会。我被你拉着看过的鬼再恐怖的都不少了,你会比那些还恐怖?」
      「……」他迟疑片刻,「如果真有那天的话,你见到我就杀了我吧。」
      然后他迅速想起这位乐师连人都没杀过,杀鬼更是没有经验。

      可是他自己杀了数不尽的鬼,经验充足。
      情况相反的话他却不知能不能下得了手。

      如果变成鬼的是博雅。
      乐仙博雅。
      其实是乐鬼博雅。不知为何而留在彼岸,每年忌日返回戾桥吹笛的乐鬼博雅。

      他已经惯性地将符咒显现在脑中,手指将扣起不动明王印。
      以暴力除魔并非难事,甚至要比解开妖物的心结使其自行净化还要简单得多。
      然而坐在他面前垂着浓长眼睫苦思缘由所在的乐师,全身像浸泡过月光般温善宁和,如同菩提明镜。
      他闭上眼。
      千年前的安倍晴明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次见到那个幽魂时就将其净化,他已想不起理由,他没有特意去记住,似乎也故意不去记忆。
      那但却是完全可以猜度出的自私的做法。
      他是盼望着每年一次的见面,也决定了最后要在那人的忌日时死去,带走那个幽魂,既净化了亡灵又能一同归去,两全其美。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撑不到那年的忌日,他口中被放了那几年兴起的为防执念化鬼而制的忘香香片,度过戾桥,再没想起回头。
      早了两日便成了全盘崩毁。那个幽魂未被除去,每年还是到戾桥吹笛,吹到忘了最初的目的。
      就这么过了一千多年。

      原因不是那首招魂的曲子,也应该与任何曲子无关。
      或许是他自己给的束缚。
      或许是因为他以玩笑的语气说出的话。

      「……会不会,你是为了吹笛子给我听?」
      也是为了如我们玩笑般的约定说不忘记我。像记乐谱一样一字不漏地记住。

      即使是冒犯了,他也不得不缓缓问说出自己的猜测。
      还没扣成不动明王印的手指藏在袖子里松开了。

      乐师低垂的眼睛睁大,注视着地面,又抬起脸看着他。面上的迷惘像日照下的雾气般丝丝散去。
      「……是——这个原因啊。」

      他觉得脸上一片冰凉。
      方才由内而外扩散开的寒意此时却换成了灼热,血液因为对方给予确认的回答而加速。
      「那真是非常好的原因呢。」乐师消散的眉眼透出浓浓笑意,好像并不介怀长达千年的约定与对方的失约。

      他的手伸向虚空里,和那张饱浸月色的脸重叠交错而过,纂紧手指。
      如果世界的层次在大震荡中重叠或许彼此可以触碰。但在宁静平和的此年此日,他只能即使自知毫无意义却仍是将手停在那里捕风捉影。连水中捞月的水都不复存在。

      所有故事都将死无对证,在后人的记录里他们甚至从不相识。
      然而声色美至足以招惹鬼魂的乐师和以驱鬼为业的当朝最强阴阳师若说全没有交集,这也像是遮掩修改。
      他无所谓那是天皇注目最多的乐师,在殿下抬头注视,而后者报以眼中一笑,并非殿上人的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扶起被朝臣灌醉的乐师回家,他无所谓世人眼光的言行流传到后世甚至变成娶了自己女儿这样的事迹,他答应所有拜托博雅来办的间接委托,以至于人人都知道要想找那个冷冰冰的阴阳师不如先去缠心软的博雅。没人愿意记录他们的事,恶意的流言与猜度始终是皇室需要抹杀的丑闻。
      没有人会记得,所以他们要自己记住。
      他在明镜上刻下最重的印痕却又阴差阳错毁了约。那一年他半是玩笑半是真意的话居然成了枷锁,自私地束缚了乐师的魂魄。

      但那是因为乐师给了咒语,他才下了咒。
      在他还叫安倍晴明时,从没想到中咒的人有一天会告诉他那是自愿的。无所怨言。他以为他从未理解的,其实他始终以另一种方式明白,然后以自己所懂得的方式回应。
      他却没有将那回应的曲谱译成自己的语言。
      直到千年以后。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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